一四 拗字拗体

张中行

  拗,意思是别扭,不顺。就近体诗说,合格律是声音顺,不合格律是声音不顺。“合”的意义需要明确,如下面一些诗句:

  (1)(2)算合没有问题。(9)(10),关键的双数字应平而仄,算不合没有问题。(3)(4)是一三五不论之类,不只大家都习以为常,而且承认可以不论,说是不合(拗),显然违反了法不责众的原则,所以本书把它归入变通一类,就是不算拗。同理,(7)(8)都是变平仄仄为仄平仄,动了关键的双数字,可是一,为诗人所偏爱,经常用,也当适用法不责众的原则,二,平仄变仄平,无妨看作本句补救,所以本书也把它归入变通一类,也就是不算拗。这样,剩下的只有(5)(6),五言动了第三字,七言动了第五字,算合还是算不合,不好办。算不合,等于使三五升格,同于二四六;何况昔人诗作中并不是绝无仅有。算合呢?困难有二:一,念起来确是有些别扭;二,与平平仄平仄的格式相比,数量小多了。数量小,我的体会,是来于作者有意避免。万不得已,躲不开,有的人,如杜甫,还用力补救,如:

  落日·放船好映阶碧草·自春色

  轻风·生浪迟隔叶黄鹂·空好音

  都是上句应平而仄,下句应仄而平。这样,考虑到:其一念着不好听,其二大手笔求避免,还可以加上个其三,作诗是雕龙之类的事,总以尽力求完美为是,所以对付这个骑墙派,我倾向于把它看作不合,就是堆向拗那一边。

  拗字与拗体间也有分界问题,但不难解决。可以眼向外,看拗字多少:非拗体,拗字的量总是不大;拗体就不然,而是连续地大量地出现。还可以眼向内,看是不是故意这样:非拗体,偶尔拗一下,一般是还想补救(拗救);故意作拗体就不然,因为用意要这个别扭劲儿,当然就不补救了。

  以下先说拗字,主要有这样几种:

  一、五言第三字拗,不补救。如:

  年华·已可乐巴国山川尽

  高光复留人 荆门·烟雾开

  二、五言第三字拗,补救。如:

  古戍·落黄叶时有·落花至

  浩然·离故关远随·流水香

  三、七言第五字拗,不补救。如:

  朝罢须裁·五色诏吴宫花草埋幽径

  珮声归到凤池头 晋代衣冠·成古丘

  四、七言第五字拗,补救。如:

  晴川历历·汉阳树草色全经·细雨后

  芳草萋萋·鹦鹉洲花枝欲动·春风寒

  五、五言双数字拗,不补救。如:

  雨洗山·木湿落日池·上酌

  鸦鸣池馆清 清风松下来

  六、五言双数字拗,补救。如:

  中岁颇·好道幽映每·白日

  晚家南·山陲清辉照·衣裳

  七、七言双数字拗,不补救。如:

  横·江馆前津史迎招贤已·从商山老

  向余东指海云生 托乘还征邺下才

  八、七言双数字拗,补救。如:

  南·渡桂水阙舟楫扶桑西·枝对·断石

  北·归秦川多鼓鼙弱水东·影随·长流

  以上只举有代表性的例,意在求简明,其余可以类推。其余指多种变化,难于列举,也不值得列举。这是因为作者很多,人人有自己的脾气,或者由于一时发神经,或者由于一时不检点,还可能由于传抄有误,于是同是近体诗,有时候就出现远离常规的句子。以五言律诗为例,连用四仄的句子并不罕见,甚至连用五仄的句子也有一些。如:

  平仄仄仄仄 仄仄仄仄仄

  人事有代谢 士有不得志

  高阁客竟去 致此自避远

  吾爱太乙子 向晚意不适

  此外,所谓拗救,还可以扩大到同位置的对面之外,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例,说上句第四字应平而仄,所以下句用第三字应仄而平来救,这样,治病的处方就多而且复杂了。因为初学仿作,不必这样多找麻烦,所以不说了。

  以下说拗体。拗字,是用某字,音与义不能协调的时候,难得两全,音向义让了步。这是不得已,推想心情是会感到遗憾的。拗体就不然,而是循规蹈矩惯了,感到烦腻,故意胡来一下。循规蹈矩,胡来,是相反的两种作为,可是人有时候就难免发发怪脾气,偏偏愿意把这看来难于共处的情趣都放在心里,像对待香菇和臭豆腐一样,使之都上桌面。这样的近于诛心的解释,可以请诗圣杜甫出来作证,他是自负为“诗律细”的,可是偏偏喜欢作拗体的七律。下面两首是很多人都熟悉的。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盘剥白鸦·谷口粟,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崔氏东山草堂》)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霤·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题省中院壁》)

  前一首是七律(4)型(第一句仄起不入韵),句句有拗字,末尾连三平两见(相鲜新,渔樵人),尤其第四句,平仄情况是仄仄仄仄平平平,显然是故意找别扭。后一首可以推定为七律(2)型(第一句平起入韵),也是句句有拗字,末尾连三平三见(常阴阴,青春深,双南金),前面五句连续平起,显然也是故意找别扭。这样不合近体诗格律,为什么不称为古体诗?因为用的还是律诗的架子;而且,古体诗虽然在押韵和调平仄方面限制较少,像拗体这样故意别扭的还是没有的。

  七言律诗还有半拗体半合律的,如: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

  八月九·月·芦·花飞,南溪老人·垂·钓归。秋山入·帘·翠·滴滴,野艇倚·槛·云·依·依。却把渔竿寻小径,闲梳鹤发对斜晖。翻嫌四皓曾多事,出为储皇定是非。(张志和《渔父》)

  都是前半跳出格律,后半走入格律。

  作拗体诗,一般是用七律。间或有用其他体的,如:

  道·士夜·诵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夜·移经·尽人·上鹤,天·风吹·入·青·冥·冥。(鲍溶《赠杨炼师》)这首诗可以是七绝(1)型(第一句仄起入韵),也可以是七绝(2)型(第一句平起入韵),如果是前者,加点的字拗;如果是后者,加圈的字拗。

  近体诗拗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介绍它,目的是:一,既然有这么回事,就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准备万不得已,如拗字,也来一下,知道不是自我作古,心里可以安然些;三,知道拗体是故意找别扭,有如游山之倒骑驴,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飘飘然,终归不是常事。我的想法,连拗字在内,还是能避免最好避免。即如“救”的理论和办法,我同意启功先生的看法,一个字的音错了,用再错一个的办法是不能救的,只能说是“陪”。所以上好的办法还是不错。这有时候相当难,但动动脑筋,也未尝不可以妙手偶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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