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会比每次宴饮都早，日入酉时大家都云集幕府后堂，即议事厅后院里的一个厅。府主特别高兴，宴会相当隆重，一进院音乐声、歌唱声，以及人们的寒暄声，便面扑来。院里树上，张挂起无数彩灯，把整个院落映照得红红绿绿，就像迎接一位贵，又像过年。
    湘叔在前引路。长者为先，行军司马官大一级，自然是张大人走在前面，接着是判刘蕡，最后七郎九郎陪在商隐两边，并肩而行。
    来到后院，李商隐吃了一惊。他从来未参加过这等热烈隆重的宴会。院里来来去去侍从，见了他笑容可掬，弯腰施礼。他只得慌慌张张还礼，而对那些彩灯，便无暇顾了，颇感遗憾，小声对九郎抱怨道：
    “九弟，这些人不像是恩师家的仆人，他们怎么认得我呢？”
    “怎么？不认识就不能给你施礼啦？这些人都是幕府里的士卒，经常侍侯这些幕府人宴饮，当然认识他们而不认识你了。懂啦？看见你是个陌生人，谁还猜不出今晚的风，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李商隐这才明白，宴会只为他一人。他又有些紧张，不知饮宴中，会出现什么事，什么礼节，自己该怎么应付。这么一想，脚步就慢了下来。
    九郎看出他的惶惑，暗暗笑他，觉得很有趣，就悄声对他道：
    “李哥，别害怕。宴会上，你要是看中哪个乐妓，就告诉小弟。小弟一定把她叫到眼前，让她给你斟酒，陪你喝两杯。”
    李商隐推九郎一把，羞涩地笑道：“愚兄不需要她们陪酒。
    男女授受不亲，有失大雅。”
    “你这就不懂啦！——”
    九郎还要驳斥，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湘叔高呼道：
    “李巡官商隐大人到！”
    这声音把九郎的话打断，商隐也吓了一激灵。自己转瞬间变成巡官大人了，让他有不解。
    进了后堂，诸位同僚都已到齐，并纷纷站起，表示欢迎。
    李商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确实变了，自己已经从童蒙少年跻身官场，变成气勃发的有为青年，顿时羞涩全无，抬头挺胸，精神昂奋，向四周人群扫视，抱拳向僚们恭敬地还礼，然后在七郎引导下，走到规定的坐位。正待坐下时，视线忽然好像上一束电光，短了路，发出一声爆响，闪出一朵耀眼的火花。
    “哇！是她！”
    李商隐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尖叫了一声，现出异样的表情。
    七郎听到他的轻声尖叫，蓦然回头，发现他的视线凝滞，向远处射去。顺着这条视，七郎看见被这条线射中的原来是锦瑟姑娘。七郎朝她笑了笑，可是她像没看见似的，双秀目，痴痴地盯着商隐。
    九郎也发现李哥的异常情态，几乎同时也发现远处乐妓锦瑟的情态异常。锦瑟姑娘日几乎没有着妆，双唇淡淡一抹，微微露红，柳叶双眉与琼玉般的脸蛋相互映衬，有嫦娥离开月宫，来到宴席上，既素淡又典雅。大概锦瑟姑娘今日淡抹漫妆，素雅冲淡美，把李哥的魂灵给摄去了。可是，锦瑟姑娘为什么情态异常呢？
    “贤弟，快落坐！家父说话啦。”
    七郎提醒着，顺手拉了拉商隐的衣服。
    李商隐这才收回视线，不自然地向七郎点点头，坐在一张摆满美味佳肴的几案后面。的视线在佳肴美味上扫了扫，便从七郎脸上，跳到判官刘蕡那双浓眉厉眼上，然后一，落在恩师那张兴奋酒红的双颊上。恩师连饮三杯后，才开始说话，似乎在夸赞谁，颊上映着得意，印着自豪，流露无限期望。可是李商隐似见非见，似听未听，似懂非。他的视线忽地又一转，同那一束电光又碰到一起，短了路！
    令狐楚讲完话，各位幕僚开始相互敬酒。
    李商隐无心饮酒，凡来敬酒者，也不争闹，一律连干三杯，不一会儿，竟有十几个僚与他对饮。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饮酒，又心不在焉，渐渐有些不支了。
    随着相互敬酒对饮，歌舞音乐也渐渐推近高潮。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让锦瑟姑娘边舞边唱！”
    众人齐声欢呼着。幕僚们似乎都知道锦瑟舞蹈和歌唱最好，都喜欢她的舞姿和歌喉。
    欢呼过后，厅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已经有两年没听见她的声音，没看见她的容颜和舞姿。在这静默的短暂的等待中，商隐很紧张激动，双手紧攥，手指冰凉，手心却汗浸浸的。他把脖子伸得老长，屁股乎离开了座席。他不好意思站起来，因为同僚们都从容而坐，耐心等待着。
    突然，琵琶声起，有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锦瑟姑娘迈着碎步，着琵琶声出现在厅堂中央。她把琵琶抱在胸前，右手在琵琶中间一划，“四弦一声如帛”，随后声音骤停，把头一扬，做了个优美的亮相姿态。
    众人鼓起掌来。
    李商隐随众人拍掌，忽然听得左边掌声有些刺耳，扭头看时，原来有个同僚用一个板，敲击着几案。他神情专注，两眼红红地向外凸着，额头冒着汗，嘴里大喊大叫。叫些什么？听不清楚。这副热烈的情态，使李商隐很不舒服。他轻轻地拉拉九郎，用向那人努了努，问道：
    “这人是谁？怪模怪样。”
    九郎转头看看，哈哈笑道：“是个花和尚！”见李哥不解地盯着自己，又解释道，他自幼在寺院，当过‘驱乌沙弥’和‘应法沙弥’，姓蔡名京。父亲看他眉疏目秀幼可怜，便收为弟子，跟我们一起读过书，后来由于父亲的推荐，中了进士第。他在幕没有具体职位，只等明年去吏部‘释褐试’，然后就可以当官了。”
    “蔡京？我怎么不知道恩师还有这么个门生？”
    “你已两年没来我家了，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哩。这小子是个好色之徒，一看见锦瑟娘，就色迷迷地走不动路，好像一只大苍蝇，丑态百出，所以我们都叫他花和尚。嘻！”
    李商隐被逗笑了，又盯了蔡京一眼，他确确实实色迷迷的，鼓着一对蛤蟆眼，嘴角着馋涎，还在大喊大叫，也不管锦瑟姑娘唱什么歌跳什么舞。
    商隐嫌恶地转过脸，忽然看见判官刘蕡。
    刘蕡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钿头云篦击节。那双浓眉舒展开来，那双厉眼也得柔情似水，荡漾着蜜意，青色的判官官服由于身子不停地摇动，已经泼洒上许多酒和汤渍，好像听完这首歌与曲，他就要甩脱官服，不再为官，如痴如醉，一去不返！
    李商隐又看了一眼整个大厅堂内的同僚，无不为锦瑟姑娘的歌声与琵琶曲声所陶醉，里拿着各人随手能抓到的东西，在几案上击节，如狂如颠。
    岁月不饶人，两年不见，恩师的头发已经全白，酒喝多了点，把个六梁冠脱去，放几案的右前角上，束起来的白发松散开，披在肩背上，“哈哈”大笑着，一抬头，恰看见商隐正往自己这边望，心想，这孩子有什么心事？还是一路太疲劳，喝点酒，想去休息？不行。一会儿还要赋诗酬唱，哪能让他去休息。
    令狐楚想到这儿，用手招来管家，低声嘀咕两句。湘叔会意地点点头，装作若无其的样子，在厅堂内转了转，趁人不注意时，来到商隐面前低声道：
    “令公嘱咐，不要饮醉，一会儿还要赋诗唱和，希望你一展诗才。商隐，切勿辜负公美意。”
    商隐感激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洗尘接风宴饮，还要唱和吟诗。今晚，喝得是多了点，有些头晕目眩。应酬唱和，他并不惧怕，但要在仅见第一面的众同僚面前，张口则吟，有点为难。
    “难”字一上头，迷恋锦瑟姑娘之心顿然消失，头脑清醒多了。应当解解酒。怎么解法呢？他悄悄地对九郎道：
    “有点醉了。九弟，为我解解酒好吗？”
    “什么？解酒？”九郎突然笑了，眼睛眯起一条缝，神密兮兮地道：“有办法，有法！跟我来，我们到一个非常之所，看个人，你的酒醉就会不解自消。”
    李商隐信以为真，乖乖地跟在九郎身后，从便门溜到厅堂后面的小花园里。
    深蓝色天空，宛如冲洗过，澄澈高远。一轮圆月，高悬碧空。园中竹树繁茂，夜风过，树影婆娑摇曳。
    “怎么样？李哥，这里景色宜人，空气新鲜，你且稍候，我去去就来。”
    九郎笑嘻嘻地说完，没等商隐回答，便重又溜回宴饮的厅堂里。
    李商隐没有理会九郎的去向与原因，觉得在这幽美安谧的小园里，呼吸一些沁人肺带着花香的空气，身心舒畅极了。乐得一个人独享幽静。
    厅堂侧门“哗啦”一声，重又推开。九郎依然笑嘻嘻地跨出门，高声呼道：
    “李哥！快过来，看我给你带来解药了。”
    “解药？九郎，你拿过来吧，我在这里吃，行吗？”
    一个女人清脆的似歌唱的声音，使李商隐一怔，听见九郎跟那女人说话。
    “请姑娘勿急，再走几步，就会明白九郎的心意。你看，李哥在等你。”
    九郎笑着看那姑娘已经走过去，自己悄悄地溜回厅堂。
    李商隐一眼便认出她是锦瑟。赶忙上前施礼道：
    “小生这边有礼了。姑娘别来无恙？”
    “公子可好？”
    锦瑟姑娘也赶忙还礼，见李公子低眉顺眼，不敢抬头仰视，抿嘴笑着。还是两年前样子，只是瘦了许多，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问道：
    “公子在家可是病了？怎么才来令公府？”
    恩师不是中书今，只是检校右仆射，但大家都称他“令公”。李商隐刚刚来，称令有点别嘴，有时仍然以恩师相称。
    “噢！是恩师有召，学生才敢造府。学生在家，自堂叔仙逝，卧病在床近一年。不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不知姑娘何时进令公府的？温兄庭筠可好？”
    提起往事，锦瑟似有哀伤，不情愿地回道：“庭筠离开令公府，浪迹江湖，小女子就不知他的踪迹。唉！一个风尘女子，怎么好期望贵公子惦记？花飘四野，落地为栖，有选择乐土与泥沼之理。李公子，你一去两年还记得小女子吗？”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怨情，谁对她倾注过真心？自己有过吗？有时是想过她，但是，仅“有时”而已！想想这些，李商隐难过了，觉得对她负了情，泪水不自主地涌出眼，抬起头，对着锦瑟坦诚地回道：
    “锦瑟姑娘，实在对不住。两年来，堂叔仙逝，我就像失去魂魄似的。说实话，一曾想随堂叔西去极乐世界……年迈老母亲的啼哭，唤回我的拳拳之心。来郓城的路上，湘叔说，姑娘已在令公府里，姑娘可知道小生之心啊！”
    这时，九郎匆匆地从厅堂侧门钻出来，喊道：“李哥、锦瑟姑娘，叫你们快进去，经开始吟诗唱和了。”待李商隐他俩走近，看见两个人满脸羞红。九郎挑逗地问道，你们俩好事已成，该怎么谢我？”
    李商隐从心里感谢九郎，于是老老实实地上前抱拳，一揖到地，施了个大礼。
    锦瑟姑娘对这种事经多见广，挑战似地回道：“九公子敢向老姐讨谢？你那事，本娘可要撒手不管了！”
    李商隐不知九郎有什么事，只见他脸颊充血，连连向锦瑟告饶。
    锦瑟姑娘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