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表送走第三天，朝廷传诏使忽然驾到，华州刺史府大小役吏与幕僚，齐集议事堂。
    崔戎不卑不亢，一脸正气，跪在地上接旨。
    传诏使王仕岌是中使太监，扯着怪腔，咬文嚼字地宣布：
    调崔戎为兖、海、沂、密四州观察使。
    众人震惊！
    崔刺史在华州廉洁以公，爱民如子，治理华州尚不足一年，就远调山东齐鲁之荒僻地？众人都为他不平。
    一夜之间，刺史大人调离的消息传遍华州。华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拥而至，围在史府门前。
    残春，南风从少华山徐徐吹来，天空白云迅速聚积，越积越厚重。高耸巍峨的少华，被罩在云雾中。平旦寅时刚过，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初，雨点轻轻地落在百姓们的头上，像母亲慈爱地拍着孩子的头，仿佛在安慰人。但是，人们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诚意，依旧围着刺史府门，不肯离去。
    雨点渐渐大起来，且越下越大，仿佛母亲生气，恼火了，发怒了，人们被浇成落汤模样，有的披上衣服举起伞，有的不服气倔犟地立在原地，任凭大雨抽打，仍然不肯去。
    辰时，刺史府门突然洞开。护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随着鼓声，列队开出府门。
    百姓见冲出来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过去。当他们通过后，们又自动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个不停。大雨笼罩着少华山，笼罩了华州大地。
    从府门里传来马车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府门外被百姓拦住，终于停了下来。
    崔戎钻出轿车，站在雨里，不一会儿，他的衣服被雨打湿。两个役吏一左一右给他起伞盖。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里很过意不去，大声道：
    “父老乡亲们，回去吧！我崔某谢大家相送，谢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礼。
    众人见刺史大人施礼，“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给刺史大人叩头。
    “刺史大人，请您不要走！华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发老人上前致词。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爷子吗？”崔戎一眼认出老爷子就是送匾之人，高兴地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圣上之命，调往兖海，是不能留下的。请老人家保身子！请父老乡亲保重身体，别让大雨浇坏身子。”
    众人听见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围住轿车，围住崔戎。的人一边乞求大人留下，一边动手把轿车前面的四匹高头大马解开绳套，连推带拉，走了。又有人把轿车的棚盖拽了下来，把车轮卸了下来，把车子给支解了。
    围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见轿车被拆，马被赶走，表示坚决留住大人。他们也动起手，把刺史大人抬起来，一边往刺史府里送，一边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一边劝说大人留。
    崔戎被众人抬在空中，两把大伞盖一直遮在头上身上，已经不受雨淋，但是靴子被去，实在令他恼火，生气，又好笑。
    他挣扎着，想挣脱那么多手，从空中回到地上，但挣扎半天，白费力气；他大声呼解释，想说服这些善良、好心而又愚昧的百姓，呼叫解释半天，口干舌燥，根本不起何作用。他真是哭笑不得，任凭摆布了。
    刺史衙署里的大小官吏和幕僚们，都来到府门外，有的怒喊着，有的劝说着，还有哀求着，企图驱散百姓，让他们放走刺史大人。
    那位白发老者见崔大人仍然不肯留下，便带领一些人，来到府门口，把站在门楼下传诏使王仕岌围住。
    白发老者在他面前跪倒泥水中，叩了三个头，凄凄地哀求道：
    “中使大人，您就帮帮华州百姓吧！请您回朝上奏皇上，撤回诏命，把崔大人留在州吧！”
    其他人也都跪倒泥水中，和白发老者一起哭求着。中使大人不答应，他们就一直跪不起来。
    中使王仕岌到各地传诏无数次，从来没遇到过百姓这样热爱挽留他们的父母官，顶不起夹道欢送，或举杯饯行。他深受感动，答应帮忙。
    白发老者和众人一齐向中使叩头，一齐欢呼起来：
    “崔大人可以留下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举崔大人的百姓，听见欢呼声，喊着对皇上的祝愿，以为当真可以把崔大人留下，他穿上靴子，把他放回地上，也跟着欢呼起来。
    崔戎听说中使答应帮忙，走到中使面前，斥责道：
    “你怎么能答应呢？这些百姓违抗皇上圣旨，皇上会怪罪的！”
    中使无言以对，尴尬地站在雨中。
    初春季节，华州很少下雨。今天是怎么了？是老天同情华州百姓啊！要把刺史大人住。
    白发老者在一旁昂奋地插话道：“大人，挽留您，我们知道触犯了皇上。皇上发怒不过杀我们几个带头的无用老人罢了，但是，您能留在华州，百姓就能安定地过好日，我们即使被杀，也心甘情愿！”
    崔戎看着老人一片真诚，听着老人无畏无悔的话语，眼睛涌出了热泪。我崔某在华不到一年，只不过没有做丧尽天良、坑害百姓的事情而已。你们何必对我这等热忱！心里感慨万千！
    李商隐亲眼目睹了这场百姓冒雨，挽留一位他们热爱的刺史，心惊魄动，感叹不已：生一世，为官一场，就应当像表叔这样上对得住天，下对得住地，更要对得起平民百。
    那么，他则生得其所，活得快乐，官做得问心无愧！
    天渐渐暗下来，雨渐渐小了，但是，仍然没能停住。少华山黑蒙蒙，高耸云天的暗，已经慢慢消失。
    刺史府前的百姓也渐渐稀少。
    淋了一天雨，那白发老人却依然站在雨中，不想离去，因为刺史大人没有亲口答应下，他不放心。
    崔戎回到府里，换了衣服，喝点酒，身子暖和多了。
    陪在一旁的李商隐劝表叔进屋休息，还想劝表叔顺应民意，答应华州百姓的要求，自己愿意出府把表叔答应的话，传给那白发老人，让他也放心地回去休息。但是，还等他开口，表叔拍拍侄儿的肩，无可奈何地道：
    “我不能违抗圣旨，得罪皇上啊！说直一点，朝中有人不希望我离京太近，巴望我朝廷越远越好。我留下不走，是触犯这些人，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表叔得罪过他们吗？”
    “没有。我不介入他们任何一方，这就把他们双方都得罪了。朋党相争，不偏不依持中立，左右前后都要得罪！这种日子没法过。唉！”
    表叔神色黯然，白天被雨淋，受了点凉，旧病复发，咳嗽不止。
    夜半子时，刺史府前依然有人影在晃动。雨依旧下个不停。
    白发老人依旧站立雨中，像一株倔犟的老树，任凭风吹雨淋，毫不动摇。
    日出卯时，雨终于停了。屹立在华州东南的少华山，巍峨苍翠，终于露出它的本色。
    刺史府门前，不知谁给白发老人拿来一张椅子，他坐下，迎着初升的朝阳，捋着银，双目微眯，现出严峻的神情，满腹心事。
    人们重新聚集，越来越多，好像心里有了底，刺史大人不会离去！个个精神抖擞，露喜气，不知争论着什么。
    突然，府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老头儿。人们认得他，他是刺史府衙里的事魏老活佛。
    众人先是高声欢呼，争先恐后地询问刺史大人答应没答应留下。
    魏老活佛绷着脸，皱着眉，厚厚的嘴唇紧闭，一反平时笑眯眯的怪模样。顿时众人住了欢呼，刺史府前陷入一片沉寂。
    “刺史大人半夜单身匹马，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
    魏老活佛话里带着哭腔，无力地摇着头。
    白发老人没有站起，只是把一双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从眼角流出两滴混浊的泪珠儿。
    不知谁喊了一声：“去追！”
    一些年轻人匆匆跑回家，骑上自家的马，向大路奔去。马蹄声“哒哒哒！”一整天没有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