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李商隐陷入热恋之苦海中，竟把隐居学仙事都抛之脑后。
    长安令狐恩师派人送来银两和书籍、衣物，还有一封亲笔书函。
    信上说，六月，皇上封他以吏部尚书兼任太常卿。七月，杨虞卿终因“小孩事件”诬，贬虔州司马。宰相李宗闵和刑部侍郎萧浣以及李翰等人，都受牵连，均被贬斥地，遭到一贬再贬的厄运。
    朝廷中，李训和郑注专权，文宗皇帝常常秘密召见。令狐楚因为好友李宗闵等人被，在朝中十分狐立，心情很坏，希望商隐尽快改变主意，回到他的身边。
    李商隐看完信，因为不能遵师命回京，又感伤一回。他把恩师送来的银两包好，写一封家书，托一个下山的小道士，送回洛阳家。
    夜晚的玉阳山，分外静谧，偶而传来鸟雀惊飞的声音，很快就被宁静淹埋进无底深。
    几天前，有一个小道姑在灵都观外，看见一只黑熊在松林里追逐一头麋鹿。所以安公主下旨，每天日入酉时便早早关闭山门，不准任何人外出。
    和女道姑的幽会，更加困难！
    李商隐已经有五天没有能跟宋姐幽会，心急如焚，在琼瑶宫里走来走去，想不出一好办法。在几案上抓起一张纸，翻过来看时，是一首诗，题目《当句有对》。这是那幽会，天已大亮，回来后写下的。
    李商隐有个习惯，看见诗赋，就情不自禁地要吟咏。有时情思绵绵，还要把声音拉，吟啸一番，以泄心中之情。
    今夜，他正在苦苦相思，看见自己抒写幽会之诗，精神一震，便放声吟唱起来：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大声吟唱之后，他又小声吟咏着，边吟边咏渐渐回到那天幽会中……
    中午，一个小道姑偷偷地溜进清都观。宋姐和小妹常派她来送信，约定幽会。李商给她起个美名：“小青鸟”。她轻轻地推开琼瑶宫门，小声叫道：
    “李公子！”
    李商隐正在午睡，听到叫声，猛然坐起，他正梦见和宋姐幽会，睁眼见是“小青”，愤愤地斥责道：
    “有什么事？没见我睡午觉吗？把好梦都给搅散了！”
    “不想看信是不是？算啦！我马上走，别打扰你睡觉！”
    “喂！别走，别走！”
    李商隐边说边下床，跑过去把她截住，说了一堆道歉话，才把信要到手。
    小道姑生气了，把门一摔走了。
    把信展开，原来是宋姐约他夜半时分，在灵都观西角门幽会。
    他兴奋得连晚饭都没吃，想天一黑就到灵都观西角门外等候，藏在树林中。可是，旦张永或者刘先生来找，又找不到，他们会乱猜的。刘先生不会猜到，张永不猜就能到是怎么回事。他会追问的，会告诉小妹的，会……考虑半天，觉得这样做不妥。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过去，二更梆声敲响，还没见张永的面，他就急急地溜出清都观，着露珠，在林中穿行着，把黑熊、狼和蛇，全都抛到脑后。一个文弱书生，突然变得大包天，无所畏惧了。
    清都观距离灵都观，中间只隔一座憩鹤堂，本来就不远，就像汉代从平阳公主的府到上兰观那样近，没有几步路程。
    李商隐急喘吁吁地来到灵都观西角门，宋姐已经等在那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幽会，第几次了呢？不记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宋姐却躲到一棵树后，倚在树干上，流下泪来，而没有像过去幽会时，她主动迎上。
    为什么？
    李商隐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是自己来晚了？现在离夜半还有二刻钟……
    “这样偷偷地幽会，何时才是个头啊？”宋姐扑到他怀里，身子颤抖着，依然啜泣，喃喃地道，“好像公主察觉了……
    整天提心吊胆……”
    李商隐没有好主意，无法回答，只有黯然伤神，紧紧拥抱她，想用自己并不厚实的怀，止住她的颤抖；用自己的火热，温暖她那颗惊惧的心。
    夜，这么静谧，这等温馨。山风轻轻摇曳着柿树；柿树枝头花蕾刚刚绽开，散发着幽的清香。
    他们渐渐沉进爱河。
    三星西沉，王屋山的顶峰天坛山，慢慢浮现模糊的轮廓，在滚滚云雾中，就像海上仙山，朦朦胧胧，既遥远又近在咫尺。
    离别时刻终于来到，难分难舍，离而又合，合而又分，不亚于牛郎和织女。

    太阳跃出东边山峦的闭锁，灵都观的山门被推开。
    露珠摇落，露气渐干，走在归途的李商隐，还在想着分离时宋姐脸上的泪花。他的都碎了！
    ……
    李商隐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骤然被琼瑶宫的冰冷包围。他倒在床上，忽地又坐起，手恨恨地举起，用力捶着床，大声地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冷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琼瑶宫的门，缓缓地推开，张永轻轻走进来，满脸愁容，但听完李商隐的吟咏，不得心潮起伏：春蚕满腹情丝，生则为情而倾吐，不因作茧自缚而悲伤；情丝吐尽，茧作成，命亦随亡，但死而无悔！蜡烛满腔情泪，为情 k而长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伤；泪流干，身亦成烬，但烛灭而无悔！
    他觉得自己和李兄就是两只无所畏惧的春蚕，就是两支不怕自我牺牲的蜡烛！激动道：
    “李兄，我们既然有这种痴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么，就不应当惧怕安康公主的加干涉。”
    李商隐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吟诗，转头疑惑地问道：
    “公主知道咱们的事啦？”
    张永点点头，愁苦地道：“唉！人多口杂，她能不知道吗？刚才表舅把我叫去，骂我一顿，要赶我走。”略停一下，他扫了李商隐一眼，见商隐没什么反映，又道，表舅还叫我劝劝你，如果是来学仙修道……”
    李商隐脸色骤变，变成铁青。
    张永立刻把话停住。
    李商隐咬着嘴唇，在地上转了两圈，大声吟唱起刚刚吟过的这首新诗，旁苦无人，腔悲愤。
    忽然，有拍门声。
    李商隐眼睛顿然放出光彩。
    张永也跑到门边。
    这“拍门声”，他俩已经听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鸟”来传递信息。
    从门外翩然走进一个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鸟”。但她没有往日那样活泼欢快，脸着，眼睛垂着，像被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
    “怎么啦？快说说。”张永急切地问道。
    “小青鸟”未语先泪流，双手捂着脸，边啜泣边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俩关在玉真堂里，跪在玉真公主画像前。从昨天夜里开始，到现在一直跪着。公主气得吩咐马上收拾东西，明天鸡叫就下山回京。我是来告诉你，别去灵都观找宋姐她们啦。”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茫然无措。刘先生要赶自己下山，宋姐要随公主下山赴京，么，自己在这山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张永心疼小妹已经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俩能跟公主一起走吗？”
    “公主说，就是抬也要把她俩抬走！公主真生气啦，说她自己没有死，就不准身边道姑还俗出嫁，或者与男人私通。唉呀！说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时文质彬彬，从来不粗话和那种话，这回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讲。还说宋姐她俩背叛她欺骗她，忘了谁她俩养大的！开始时，公主一会儿说，要把她俩送刑部大牢，一会儿说，要告诉皇兄，她俩杀了。还说要把你们俩也杀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刘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听他的话。刘先生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他劝公主息，为你们俩说了许多好话，公主才打消追究你们俩，也放弃严惩宋姐她俩。但是，气没有全消。”
    真是一场梦！堂堂男子汉，竟救助不了一个柔弱女子！何谓男子汉？李商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救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俩被摧残！么“到死”“成灰”？全是骗人的鬼话呀！”
    李商隐捶胸痛哭起来。
    张永和“小青鸟”也哭起来了。
    小青鸟临走时，偷偷地把那只玉镯，放在了几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