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让山果然兴高采烈地来到商隐家，拉着他就走，说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东都洛阳，秋高气爽，早熟的柿子摆了一街。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气象，比京城长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个好姑娘。她父亲是个商贾，早些年死在大运河的风浪中。寡的母亲不喜欢儿子，偏偏怜爱女儿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岁，能弹会唱，最擅长用桔树叶吹奏小曲，非常好听。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些年，她只唱歌弹奏乐曲，没有婚。嘿嘿嘿，你们俩还真有缘份。”
    李商隐走在让山身边，默默地听他唠叨，一边观赏着街市。对于柳枝，他没什么兴，与宋姐的热恋，才过去几天，怎么能这么快就抛之脑后，又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向兄解释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时不时还用嫂子来吓唬。有什么办法？嫂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东狮子”，惹不起，堂兄还处处让她三分哩。听得“缘分”
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门外，吟咏你写的《燕台诗》。你说怎么样？猜出吧？柳枝姑娘从屋里跑出来，惊讶地问道：‘谁有这样曲折，这样痛苦的恋情？这是谁写的？’我回说是你。她非常激动，浑身上下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身上的长带子扯断，作为表记，让我转送给你。
    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说着，让山从怀里掏出一条桃红色长带子，递给堂弟。
    李商隐拿过带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条破带子，能作表记？值几个钱？不以为然，但他没说什么。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镜，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环绕，景色清幽。李商隐停下脚，赏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家的池塘？”
    “这是崇让坊。右金吾卫将军王茂元家住在这里。池塘是他家后花园。他被朝廷派岭南，出任广州节度使。很久没回来了，园子也就没人修整，荒废了。”
    这时，从竹林里走出两个女子，边走边哼唱着，嘻嘻哈哈来到池水边，往水里扔了块石头。当看见这边有人看她俩时，顿然停止嬉戏，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着华丽服饰高个女子，不时回头疑惑地望着这边，不想躲开。只是那个矮个略女人拉着她，不容她不走。
    “看见啦？那是将军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边戏耍，不怕生人。那个胖女人是她的环小翠，你嫂子认识她。论辈分，应当叫你嫂子表姨，有时闲着还过来看你嫂子。是愚女人，老处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亲，最听她的话。想想看看右金吾卫将军的七小姐芳容？让你嫂子把小翠叫来，她就会跟过来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隐急忙拒绝。
    让山还想罗嗦，不觉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见让山身边走着一个英俊青年，心里已猜出那必定是义山小叔。略略走近，义山小叔气色不对：脸色蜡黄，眼圈青乌，身体瘦弱，走路迈着缓缓方步。
    “是个质弱书生！让山大叔吟咏的《燕台诗》，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写的，能他吗？”她小声嘀咕着。
    李商隐早就看见一张遮阳伞盖下，伫立着一个小女子。让山在旁指着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隐点点头，见那姑娘头上梳着双髻，知道这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频顾，目含情，嫣然笑道：
    “这就是义山小叔吧？请到屋里坐。”
    让山忙指着义山，热情地介绍道：“义山小叔十六岁就能诗能文，受知吏部尚书令楚大人，在幕府里做官。他才华出众，智慧超群，是和白公乐天齐名的大诗人。知道白杜甫王右丞吗？你义山小叔的诗，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给你吟一首吧。”
    李商隐见他说话没遮没拦，难为情地摆摆手，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龄几何？”
    柳枝“噗哧”一声笑了。文诌诌的，“芳龄几何”？不就是要问我“婚聘”没有？否“破瓜”？这些男人，都是坏蛋！
    当我是卖身娼妓呀？于是调笑道：
    “小女今年芳龄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纯如玉。小女只卖唱不卖身，花问柳的浪荡儿，休来厮缠！”
    李商隐大为惊讶，风尘小女子，竟这等刚烈，实在可喜，想上前解释，希望姑娘不误会。让山在旁插话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请义山小叔，不是小叔来惹事生非的。
    否则现在我们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让山大叔，我跟小叔开个玩笑。小叔，您‘芳龄几何’呀？”
    “你又来了！问小叔年岁，就问好啦。他今年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这等有为子，就你柳枝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别笑。”
    李商隐不愿再乱扯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诗》吗？我已带来，送你吧。”
    柳枝高兴地接过诗，兴奋地吟咏两遍，问道：“诗中的两个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子吗？”
    “是的。”
    “第一首是写相识，第二首写的是好合，第三首写远别，第四首写别后凄惨心况。说小叔在玉阳山学仙，跟一个道姑恋爱，后来被公主发现，把你们分开。有这事吗？”
    李商隐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对她的问话，却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诗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的事。可是，现在刚刚入秋，冬天还远着呢，么能提前写冬天里的事情呢？”
    李商隐笑了。文人笔下的诗赋文章，岂能句句是实，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肠地求，小心地寻找字句背后的事实轶闻，搜索不到则胡乱杜撰，把一首诗弄得支离破碎，奇复杂，让人哭笑不得。
    柳枝姑娘盯着他，娇波流慧，妩媚可掬，楚楚动人。
    李商隐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依然微笑不语，心想，如果把诗写得迷离朦胧，深而难于索解，让那些愚笨的人猜来猜去，争论不休，岂不是一大乐事？他在心里戏谑笑了，越笑越大，竟至成了狂笑。
    “冬天里的情形，是小叔胡乱编出的，是不是？”
    柳枝姑娘顽皮地挑逗着，想激小叔说出缘委。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进一步了解小叔心的感情？
    果然起了作用，李商隐最讨厌别人说他的诗是“胡乱编出”的。他认为自己的每首
，都凝聚着自己的心血和真挚感情，不容别人怀疑，气愤地回道：
    “怎么是编造的呢！你还是个孩子，不懂爱情不懂感情。她被公主剥夺了爱的自由爱的权利，‘芳根中断香心死’，日日夜夜，天长地久，此恨绵绵，永无已时，那种苦是可以想象的吗？不是谁都能编造得了的。”
    李商隐不想再解释，如果她还是不理解，那只好随她去了，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东都洛阳的冬天来得早，雪也飘洒得多，跟往年大不一样。
    湘叔踏着大雪，来到李商隐家。商隐像见到亲人一样，赶忙把他让进屋里，让弟弟上浓茶。
    湘叔老多了，背驼了，头发白了，眼角皱纹更深，还连续不断咳嗽，脸色苍白。商握住老人的手；手如干柴，凉如坚冰，摇摇头，道：
    “湘叔，为什么你要亲自跑来？冰天雪地，冻坏身子如何是好？”
    湘叔笑而不答，端祥着商隐：还是那样消瘦，可面色微红，精神尚好。他放心地点头，道：
    “朝廷李训、郑注揽权，皇上非常宠信他俩，把李宗闵一党的人全都贬放荒远之地。知什么原因，你恩师却安然无恙，步步高升。十月，以吏部尚书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国公。可他觉得力不从心……”
    “病啦？”
    “还是腹中有疾，每天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皇上不是很信任恩师吗？”
    “看起来是不错，李德裕的人和李宗闵的人，都被贬走。现在朝中掌权人，只有李。另一个宰相王涯是个老实人，年纪又大，不太揽事。可是你恩师总是心神不宁，常夜不能寐。他有种感觉，朝中又要出大事，所以要你去京帮他。唉！人老了，总想把己亲近喜欢的人召到身边。你理解吗？”
    “是的，我懂。七郎八郎和九郎都好吗？”
    “他们哥儿几个都好。八郎还在弘文馆做校书郎。七郎还在国子监任国子监博士。郎也入仕途了，做左武卫兵曹参军。我临来时，没看见七郎九郎，只看见八郎。那天正要去早朝，碰见我了，还让我代他问你好，希望你早点动身赴京。他也希望你帮帮父亲。八郎比过去懂事多了。”
    恩师召他赴京，他不能推辞，况且离明年春试没几天了，反正是要赴京的。李商隐有一个急切想进京的原因，那就是要去华阳观找宋姐，哪怕见一面也好，即使被公主场抓住，闹得满城风雨，他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