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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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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阳偏西,李商隐和湘叔从春明门,进京都长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宁的百姓所包围。他甚感惊诧。
    街头刮着秋风,秋风卷着黄色尘土,许多百姓站在黄色尘土中,低声议论着什么,时惊恐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惧怕别人听见。还有的人,边说边流着眼泪,悲哀绝望,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着手,摇着头,滔滔不绝地称赞着谁,时不时地哈狂笑,把围观的人吓得面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经过兴庆宫的通阳门,远远看见胜业坊人山人海,把整个街道都包围起来。渐渐走,看见街路中间有许多手持兵刃的策军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两边,不准向前一。
    李商隐和湘叔也挤进人群中,向里面伸长脖子探看。
    原来路中间押解着许多人,有年长者有年少者,有妇女和手牵的儿童怀抱的婴儿,着长长队列,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喊爷娘,用一条绳索把他们全部拴成一长串,看见头,也望不见尾。
    “湘叔,这是谁家的人?”
    “李训家住胜业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没到一年,会出什么事呢?”
    一旁有个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却干了不少坏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闵两党人,全都赶走了,他自己独霸天下。这是报应啊!”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他设计把宦竖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吗?他也做过好。”一个青年人驳斥道。
    “小伙子,这不是报应怎么会满门抄斩?连他从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牵累进去,都要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时,他可是……”
    “李训的爷爷辈也有个宰相,叫什么来着?是李揆吧。”
    “灭九族。好惨啊!”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眼看着李训族人被绑赴刑场。
    李商隐心中黯然伤痛:李训犯了什么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惩处,罪有应得也就罢了,什么把他的九族都要残杀呢?
    孩子没罪,妇女没罪,老人没罪,青年人也没罪啊!“怎么没罪?这是王法。一人官,全家光荣;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万世通用。”
    李商隐吓了一跳。自己并没有说出口,这位道士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细细一打,这道士身高体壮,穿一身黄道袍,头戴太极巾,眼睛向前平视,嘴里念念有词。
    “啊!这不是刘先生吗?”李商隐认出他了,高兴地大声惊道。
    “正是贫道。我已下山一个多月,住在华阳观,身体很好。”
    李商隐不想问这些,见他不问自答,心中颇感惊讶,难道他是未卜先知?华阳观?康公主带着姐和小妹,也住在这里。她们可好吗?商隐刚要问,刘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训之事,还是宋姐她们的安危?”
    “刘先生。”李商隐不好意思了。两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们的情况,但是说口,却变了样,“宰相李训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诛灭九族吗?”
    “罪过吗?看谁说了。在文宗眼里,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竖眼里,他犯了十恶不之罪,岂能不诛灭九族!此事刚刚发生,一时难说清楚。贫道要先行一步。”
    说着,刘先生鞠一躬,转身便走。
    李商隐想叫住他,见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况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好叹口长气,没有心情再观看这些可怜的人了。
    走出人群,绕过胜业坊,来到崇仁坊。这里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三五成群地围一起讲述着什么,与春明门那里的百姓大不一样,有的在高声大气的议论里,参杂着慨、怜惜和失望,带着浓郁的感情,颇有那么一些豪侠之气。有的人身着长袍,头戴巾,谈话时,常常一摆三摇,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更有的人干脆运用四六句式,既仗又押韵,朗朗上口,滔滔不绝。
    崇仁坊因为是北街,通过皇城的景风门,跟尚书省的科举选院相近,又与东市相连。地来长安应试待选的学子们,多数住宿在这里,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舍一类的房屋最多。此外还有茶肆、酒馆、饭店、摊贩以及妓院。这里原本就是京城华之地,而今日更见其繁杂喧哗热闹。
    突然,人们向平康坊街口挤去。李商隐和湘叔被人流裹挟着,被带到一家华丽的屋下。
    湘叔拉了李商隐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向旁边一处茶肆挤去。
    李商隐登上茶肆门前台阶,向那华丽屋檐望去,原来那是一家妓院,从窗口探出一
个花枝招展的脑袋,和浓妆艳抹的脸蛋儿。她们嘻嘻哈哈,不断跟人群打招呼,送着眼和谄谀的秋波。
    难怪湘叔讨厌站在她们的屋檐下。
    神策军从永宁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过来,那情形更惨。
    也是一条绳子,把全族人连在一起。最前面是由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有九十多岁,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担架上,喃喃地说着什么,没有流泪,时不时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这是王涯的老母亲。
    有许多围观的老头老太太,都认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气,呜呜地哭泣起来。
    有几个老太太挤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拦住担架,另外几个白发老人扑到担架上,着王涯老母亲的手,哭叫着。
    “勿得哭,勿得哭!吾儿为除宦竖而死,死得其所。老身为吾儿而死,死而无憾,得光荣!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劝说着众人,浑浊的眼里,没有一滴泪,闪动着自豪与欣慰。
    神策军士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连打带推地把这些白发老人弄到路边,押解的队伍,又向前蠕动。
    一个宦官走过来,指着那些老头老太太,尖着嘶哑的嗓子,叫骂道:
    “老不死的!你们想跟李训、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庙,老爷我保证赏你们一!”
    沉默。
    一片沉默。只有被押解的孩子们在哭喊,撕裂着众人的心。
    “天下无男儿,竟让宦竖逞凶称霸!”
    不知谁在小声嘀咕,引来一片叹息。
    忽然在人缝中,李商隐发现温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间,又说又笑。高兴时,手抵掌,用肩膀撞着旁边的女人;旁边的女人笑弯腰,惹出众女人一阵笑骂、叫闹,像眼前走过的不是即将被斩首的人,而是进皇宫准备被皇上召见的幸运儿。
    这个温钟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跟女人调笑。李商隐一边在心里责备,一边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温兄庭筠吗?我去把他叫来。”
    没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隐已经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温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隐身,走了过来。
    他还是那副丑陋模样,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边幅,嘻笑着,把眼睛迷成一条缝。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别来无恙?”
    湘叔本来就讨厌他嬉皮笑脸,没正经,皱着眉头,没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礼,只问道:
    “宰相们犯了什么罪?一个个被……”
    没等湘叔说完,温庭筠便打断他的话,煞有介事地吓唬道:
    “你们还在街上溜弯儿?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阳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准被神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抓进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当真?庭筠兄,为什么要抓我恩师?”李商隐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不信他满嘴胡诌,瞪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
    “唉!义山贤弟,真是,昨天宫廷发生政变,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宫之事,可以乱说胡讲的吗?小心脑袋!”
    “湘叔,看你说的!是我编造乱说,杀头,我心甘情愿。
    这是实情,真有其事,谁敢动一动老子项上之头?”
    “越说越没边际!商隐,走,别听他……”
    “义山弟,别走。我给你详详细细讲讲,看看是不是我编出来的。湘叔不愿意听,他一个人走好啦。”
    李商隐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极想知道个究竟,怎肯离开呢?他没有动,用期待渴求目光,望着温庭筠。
    这个温钟馗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隐的肩膀,深有感触地道:
    “贤弟呀贤弟!看你瘦成皮包骨头啦!应试及第,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把你折腾这等可怜,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么用?看看宫廷甘露之变被杀死的那些官僚吧!什么意思?真不如填几首词,让歌妓唱唱。饮酒听歌,有美女陪伴,何乐而不为?”
    湘叔不愿听这些忤逆之言,拉着商隐就要走。
    温庭筠怎肯把商隐放走,还有大事没有询问哩。
    “义山弟,锦瑟姑娘在彭阳公府还好吗?给我捎个口信,说我已经来京一个多月,她出府一见。”
    温庭筠语气中,流露着思念与悲伤。
    “庭筠兄,我刚刚从东都家来京,已经近一年没在彭阳公府了。”
    湘叔讨厌他来纠缠锦瑟,生气地道:“你死了这份心吧。锦瑟已被八郎纳妾。她是守妇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后,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门一步。”
    温庭筠和李商隐都吃了一惊。
    温庭筠惊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李商隐惊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隐不愿再提起这些失望与痛苦,缠着温庭筠,让他详细讲讲宫中甘露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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