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春，花落了，柳枝却吐出翠绿，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长亭上，送别的人陆陆续续，来来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隐伤感极了。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头瘦驴，任驴儿蹒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想给他准备马车。他自己雇不起马车，连匹健马也雇不起。
    骑着这么头瘦驴，他有的是时间想心事儿。人生一大喜事，众人眼红的进士及第，算解决！但是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兴奋。
    往年他真的下了许多苦功夫，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地用功，到头来却名落孙山考不；而今年，他根本没怎么读书，写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锴大人的口味，照他的口味作了几篇诗赋文章，结果却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这个性情直率，天资朴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来应试的。试前根本没有看书，抄了自己往昔的几篇旧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锴赏识。李商隐读过他那首《霓裳羽衣》诗，算不上高明，也没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面前竟然夸说“最为迥出，更无其”，真令人糊涂！他是宗族子弟，难道我不是吗？不过距本枝远一点罢了。
    李商隐想起这些，很是伤感，觉得人生于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顺当。他摇摇头。是，自己毕竟还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愿望，终于如愿，这给了他不少安慰。到灞上，看见路边风云花鸟，饶有兴会，忽生灵感，于是吟道：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蒿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李商隐边走边吟咏，直到洛阳城，才最后把尾联凑足，题目为《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同年》。
    回到洛阳家，母亲和弟弟羲叟、堂兄让山以及众亲友知道李商隐及第，即将做官，片喜气。
    让山把家中的陈酿搬出来，招待前来贺喜的亲友。商隐很受感动。他整天被亲情包着，畅快极了，眼睛有神，脸颊也长了肉，虽然谈不上红光满面，却比满脸灰暗强了多。
    李商隐心畅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愿去崇让坊，怕睹物生思，况且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这天，他信步来到一僧院，举目一瞧，满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极了。
    牡丹原生长在陕西秦岭山中，后来移至长安，成了花王和花后，倾城倾国。那年武天隆冬季节想赏花，于是下诏，命百花盛开，唯独牡丹抗命不开，被贬到东都洛阳。来洛阳就成了牡丹的王国。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养的黄牡丹，被称为“姚黄”，还魏家养的紫牡丹，被称为“魏紫”。
    然而这僧院的牡丹，品种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黄色，太没特色。他记陈标写的《僧院牡丹》，是红色，诗云“琉璃地上开红艳，碧落天头散晓霞。”元稹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诗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
    都颇有特色。
    为什么洛阳僧院只种白色和淡黄两种牡丹呢？
    过去在长安恩师令狐家，看见院中有一丛紫红色牡丹，正在盛开，十分冶艳。太和年，恩师出任东都留守，在离别长安时，他曾写过一首七绝，题目为《赴东都别牡》，诗云：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
    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恩师在外为官飘泊，难得回长安家观赏紫牡丹，临行在马背上，还回头眺望，惜别情历历在眼前！
    那年牡丹花开时，李商隐恰好留居恩师家。他在花前留连数日，终于也写了一首牡丹》诗。诗云：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
    诗的首联形容花的蓓蕾初开。颔联写花丛绿叶，在风中的姿态，意在绿叶配牡丹，儿更娇艳。颈联描摹花的光彩，花的芬芳。尾联绾合自己，兴寄遥深。这首诗，句句典，极力描绘牡丹花的香艳美丽，深受令狐楚的赞赏，他评道：
    “小诗用事而不见用事之迹，流走自然，神彩飞动，妙不可言！”
    李商隐很喜欢恩师这句评语。他确实下了功夫，在使用典故时，让你觉察不出来。我是梦中传彩笔”，是用“江郎才尽”典故，委婉说明自己的彩笔，是恩师所传授。欲书花叶寄朝云”，是用高唐神女朝云典故，说明自己要用花片写信，寄给恩师，表由衷感激。
    那些“姚黄”“魏紫”跟眼前僧院这片牡丹，无法相比。
    李商隐摇摇头，对老住持道：
    “您这牡丹叶薄、枝轻、色浅，只有白色和淡黄色。这些牡丹，大概要等到她们盛时，才能显示出倾城国色。”
    “谢施主美言。小寺牡丹虽无特色，但四方朝拜者都还喜欢，题咏诗赋者亦不少。主今日高临敝寺，请留下墨宝。阿弥陀佛，善哉！”
    李商隐并不推辞，提笔在一面粉壁上，题曰：
    叶薄风才倚，枝轻雾不胜。
    开先如避客，色浅为依僧。
    粉壁正荡水，缃韩初卷灯。
    倾城惟待笑，要裂几多缯。
    在诗的最后，题写了标题：《僧院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