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刺史府里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里，四处游动。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么时候，躺倒地上，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依然跪得笔直，一动不动，心里仍在忏悔，为辜负堂叔的教诲而陷入深深的苦中。
    五更的梆子声响过。白茫茫的雾气从汴河上冉冉升起，渐渐散开，使整个汴州城陷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里的雾气，似乎是从翠竹园飘来的，带着冰凉的水珠，很快把屋顶打湿，房滴下几滴水点，像下了毛毛雨。
    令狐绪兄弟俩睡得正酣。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
    突然，房门被推开，堂叔从里面走出，肩上背了一个布包。
    “堂叔！侄儿给你叩头——”
    堂叔根本不理睬李商隐，正待迈步，想从令狐绪身上跨过去。不巧，七郎已经醒来，堂叔就在眼前，他猛然站起，拉住堂叔的胳膊，求道：
    “堂叔，您老就原谅贤弟这一回吧！是我让他玩的，要怪您就怪我好啦，别让贤弟！”
    堂叔用手推开令狐绪，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和你没有关系。商隐再也不是我的儿。他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已经老了，从汴州直接回荥阳老家。”
    “堂叔，商隐跟您一起走，在您身边侍奉您一辈子。”
    “混帐话！没出息！上有老母下有弟弟妹妹，你跟随我，谁养活他们？难道你真的再想光宗耀祖，重振家门了吗？你……你好自为之吧！”
    堂叔痛苦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下门前台阶，又走五步远，“哇！”的一声，了一摊血。他用袖头擦了擦嘴角，头也没回地走出西跨院。
    李商隐跪在地上，对着堂叔的背影，哭着道：“堂叔，侄儿商隐一定记着您老的教！堂叔啊，……”
    他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雾，白茫茫裹着一股腥味，在刺史府飘动弥漫，直到辰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七郎和九郎兄弟俩把李商隐扶起，边劝边向翠竹园走。经过惜贤堂时，堂门突然被开，令狐楚从里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严，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然凝视李商隐。
    令狐綯站在父亲身后，挑衅地看着李商隐。
    李商隐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师继续学习章奏文字，还是追随堂叔回家乡，还在犹豫。突然看见恩师出现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扑过去，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矛盾。但是，恩师身后八郎那双圆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个礼。
    “孩子，你这是来跟我告辞吗？”
    “不！学生既入师门，就终生不离恩师左右。”
    “这倒不必。人各有志，去留都由自己决定。况且每个人一旦学有所成，都要离开师，为君王献忠，为国家效命，岂可碌碌庸庸老死在师父左右乎？你初入师门，理当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然后，则可成就大业，万不可浅尝辄止。”
    “学生誓遵恩师教诲，一定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
    “回去吧。”
    令狐楚向李商隐和七郎九郎挥挥手，让他们回翠竹园。
    李商隐边走边思索恩师的教诲。“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这两句话，他记得是孟子过的，原话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堂叔经常用这句话激励他，他刻于心，施诸于行。这是他的座右铭，绝对不会忘记的。
    但，这后面一句“乖逆情欲”，他不知出于何人之口。
    “情欲”二字，更使他茫然。
    “七哥，刚才恩师的教诲，前面两句，我记得出自《孟子》‘舜发于畎亩之中’篇，三句‘乖逆情欲’，不知是哪位圣人名家的话，你知道吗？”
    “这个……这……”
    令狐绪支吾半天，回答不出。
    “‘情欲’者，性欲之谓也。是指男女之……”九郎嘴快，解释道。
    “不要乱讲，父亲的意思不会指这些污秽之事。”七郎认真地思考起来，猜测道，乖，是违背，抵触的意思。逆，是与事相反，也是背离的意思。这就是说要背离‘情’。”
    “嗨！我说对了！父亲是要义山兄离男女之性欲远一点。就是不要想这种事，要专致志地学习。怎么样？对不对？”
    九郎很是自得洋洋。
    “不对！情，是感情之情；欲，是欲望之欲，是希望。不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义家父是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动心忍性’，你的心被惊动被感，但是你要坚忍其性，忍住这种感情。刚才堂叔走了，你的心被惊动被动摇，但是你住了，没有跟堂叔一起走而留下来。我想这就是家父要说的，希望你‘乖逆情欲’，‘动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李商隐点点头，明白恩师是这么个心愿，但是总觉得“乖逆情欲”有些别扭，其中应当有九郎说的男女间情感欲望。
    昨晚在酒宴上，有个姑娘坐在八郎身边，大家都叫她“锦瑟”小妹。她有倾城倾国貌，说话声音直如黄鹦鸣唱，真让李商隐好动心。恩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八说的？八郎非常贪恋她的娇容丽色，是吃醋，才把事情告诉给他父亲。恩师听一面之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教训自己？
    李商隐不愿意这么想，甩甩头，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微微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