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希望令狐綯荐引破灭,李商隐只好凭藉自己的才学,再次参加吏部考试,意外被录取,授周至县尉。这是个九品下阶的小官。
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曾任弘农县尉;十年后,又出任周至县尉,好像历史跟他开了玩笑。况且,他在桂州幕府,已是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阶,还一度署昭州太,是正四品官!
他抑郁失意,自不消说,在由长安去周至赴任途中,写下许多著名的咏史诗,托古今。
李商隐骑在马上,边走边翻阅《汉书》,从塞北来到鄠县境,看到汉代“丁傅”事,忽然想到郑光,由郑光想到郑太后,而郑太后则是当今宣宗生身母亲。
郑太后本系郭太后侍女,有宿怨。后来宪宗纳为妃。宣宗即位,“母以子贵”,宣对郭太后礼遇殊薄,又怀疑郭太后参预谋害宪宗,对她愈加不恭。
郭太后郁郁不乐,有一天,登上勤政楼,想自杀。宣宗大怒,在大中二年夏天的一晚上,终于逼死郭太后。
这段后宫风波,与汉哀帝即位立丁姬为后的史实相类似,于是李商隐用咏史寓慨手,创作《鄠杜马上念〈汉书〉》一诗,诗云: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这首诗揭示了宫闱斗争的内幕,讥讽了宣宗李忱“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的事。
李商隐出任周至县尉时间不长,大中三年春就调回任京兆尹留假参军事,令典章奏,个正七品下阶的小官,但总算能调回京都,也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京兆尹姓牛,与牛僧孺同族,是牛党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也知道李商隐娶茂元之女妻,与李党关系不一般,却把他挽留幕中。这使李商隐吃惊不小,不知这牛京兆葫芦装着什么药。
李商隐充任京兆府幕僚,整天忙于审判囚犯,起草章奏,十分琐碎和杂繁,生活又苦,精神十分苦闷。有一天,他跟四位同僚借酒浇愁,《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抒发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
那日,牛京兆屈驾来到留假参军室。李商隐惊恐万分,以为一定出了什么大错,惴不宁,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一旁,聆教。
“义山兄,不必拘谨,坐下。”
“敝职恐有错处,请府主不吝赐教,不敢随便坐,站立聆教方好。”
牛京兆坐在太师椅里,“哈哈”大笑着,心里很赞赏这位名扬海内大诗人的谦恭态,不再勉强他就坐,小心地道:
“同族牛太师僧孺,你见过吗?”
“敝职见过。是在恩师幕府里的时候见过,且有诗唱和。
牛公诗写得很有功力,为人谦和,是位仁厚长者。”
“啊!你们这么谙熟,真没想到。牛太师去年过世,义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舍人綯还命敝职代书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兴李商隐与牛党中人靠近,但又觉得他出尔反尔,如同墙头草,十分不靠,让人鄙视。
牛京兆轻轻叹口气,这个党争激烈的世道,人都学坏了,谁在台上就巴结谁;谁在下就拳打脚踢谁,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良心!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李商隐极为敏感,立即发现,脊梁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战。
“噢?已经残春时节,义山兄怎么还冷?”
“不,不,卑职皮包骨头,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真没办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谎,瞪了他一眼,不愿跟这种不老实不诚实不忠贞之人,再谈下,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写出来。”
牛京兆说到这,把话顿了顿,扫了李商隐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隐听得要自己写文章,一块石头从心上放了下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小菜一碟,松得很。
“太师家已请李公珏撰神道碑,请杜司勋牧撰志文。我想让你写祭文。只能写好,能写差于杜司勋牧和李公珏。知道吗?他们可都是文章里手啊!”
“是。”
写这种文章,李商隐最拿手,自己觉得不会比他们差,所以不愿多话。杜司勋牧是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了解杜牧的文底,自觉自己不会在他之下。不过,府主京兆对自己这等不放心,口气这等刻薄傲慢,渐渐惹起他的不快。
幸尔牛京兆也不愿再多言,起身径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隐把写好的《奠牛太师僧孺文》,呈给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为总得三天,李商隐才能写好祭文,奉呈上来,岂料这等快捷,皱起眉,认为一定是应付、敷衍,态度极不认真。他把文章草草读了一遍,自觉尚好。接着慢地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出声地诵读一遍,不禁热泪盈眶,赞道:
“好!好!把我眼泪都给骗出来了,真有你的!我说义山老哥哥,你这本事从哪学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师传授敝职的。大人,不是卑职写得好,而是牛太师德高望众,政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泪。”
“啊!对,对,说得对。你这老家伙不仅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说话,很会讨人喜欢,须拍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可惜哟很可惜!牛党李党谁也喜欢你往蹄子上拍,谁也不喜欢你两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还能升官发财吗?山老兄,懂吗?”
李商隐摇摇头,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着,耻笑这头愚驴只会写文章,一点不懂“拍马经”,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