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敲响,京都城门“咯咯吱吱”关闭的时候,李商隐才匆匆从京兆府出来。启夏吏认识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个出城官吏,有时他没赶到,都还要等他一会儿。
今天,他又来晚了。门吏故意慢腾腾地推门,边推边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张望。
忽然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启夏门跑来。门吏笑了。可怜的人,不到关门时间,牛兆是不会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会把你关在城里的。”
门吏见李商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句感谢话,也说不出来。
“京兆府天天都这么忙吗?”
李商隐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实,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
唉!没办法。”
“快点走吧,还有二三十里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马车,很快就到家。”
李商隐包了一辆马车,每天接送他进城和回家。这样花掉他一笔不少的收入。对他讲,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来得快,到家门口全黑了。小儿子衮师从门里跑出来迎接,像只麻雀,叽喳喳说个不停。每当这时,李商隐一天的疲劳全被冲得无影无踪,沉进了天伦之乐。
王氏在门口,喜滋滋地看着父子俩边走边说边笑。衮师不时攀着父亲的胳膊,想爬父亲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衮!爹爹刚回来,你别缠人。爹爹能背动你吗?你几岁了?都大小伙子啦,还爹爹背,不羞吗?”
阿衮红着脸,辩驳着,牵着父亲的手,规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脸。洗完脸,好吃饭。”
阿衮答应一声,走了。
王氏低声问道:“浔阳城咱们家好像没有亲戚吧?从浔阳寄来一封信。看那封面上劲笔锋,不像一般学子。”
“是吗?”
李商隐答应着,没有在意。
“吃完饭再看信吧,饭已经摆上桌子了。”
“不,先看看信。”
李商隐性子还挺急,非要先看信后吃饭。
他展开信,突然双眉拧紧,继而双手颤抖起来,双眼蓄满泪水,两个嘴角向下一扯,哇!”地一声,把信抛开,痛哭起来。
王氏莫明其妙,拾起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是封报丧信。信中说,幽州昌平蕡客死浔阳。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只好埋葬在浔阳江头,坟墓四周,按照刘蕡生前嘱托,都栽植了参天松树。
“他是谁呀?”
“刘公蕡,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早年在恩师幕府,我们是幕僚。前年在湘阴黄陵山一别,真让他说中了,成了永。”
衮师手里拿着手巾,回到屋里,看见父亲哭得伤心,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到母亲怀里,边哭边问道:
“妈妈,爹爹为什么哭?大人不是不哭吗?”
“阿衮,走!我们去吃饭,让爹爹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啦。
是爹爹的朋友去世了,爹爹悲伤才哭的。”
王氏把儿子哄出屋。
李商隐又哭了一阵,心头堵塞着悼念和哀痛,无法渲泄,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渐地他平静下来,提起笔,一口气写了四首哭吊诗,又引发出哀痛和悲愤,重又痛哭起。
王氏悄悄走进来,坐在丈夫身边,轻轻地拍着丈夫瘦弱的肩头,哽咽道:
“夫君,请节哀。沦落江湖,客死他乡,固然悲哀,可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比死去人,好多少?……看看夫君,起早贪黑,依然是九品芝麻官。唉!节哀顺便,好好保身子骨吧。”
李商隐明白夫人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令狐綯二月拜中书人。五月迁御史中丞。九月入秋,权知兵部侍郎知制诰,是步步登高,飞黄腾达。前天去他府上,对自己依然冷冷淡淡,看在恩师面上,跟自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己能指望他推荐汲引吗?
但是,不求他又去求谁呢?假如真的不去求他,他会更生气,会从中作梗的!
“夫君,这几首诗,写得非常深挚。”王氏见丈夫不再流泪,想让丈夫解解诗。知丈夫喜欢给自己解诗。在解诗中,好像丈夫渲泄了内心的郁闷,心情特别舒畅,“夫
,给贱妾讲讲好吗?”
李商隐今日心中烦乱,写的又是悼伤之诗,不愿意讲解,但是看见爱妻满面渴望,不忍心让她失望,略略沉吟,便吟咏道: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这首七律,首联悲愤皇上,安居深宫,重门紧闭,被宦官誾蔽,不派人了解刘公衔冤负屈的情形。颔联先写去年春天黄陵山的生离,后写今年秋天听到噩耗的死别……
“颈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晋朝的潘安仁最擅长作哀诔之文,一个是宋玉‘怜屈原,忠而斥弃……魂魄散佚’而作《招魂》。这是说我自己只能写哭吊的诗文,深哀悼,却无法把他的魂魄招来,使友人复生!
“尾联,说我和刘公蕡之间,有着多年友谊,平生肝胆相契,钦爱至深。刘公的高亮节,足以为我的师表!《礼记·檀弓》有云:死者是师,应在内寝哭吊;死者是友,在寝门外哭吊。刘公是我师,所以我不敢跟刘公同列而哭吊于寝门之外……”
李商隐一口气讲完,眼泪汪汪,不再言语了。
王氏这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再痛苦。讲解自己写的哀悼哭吊诗,怎能不伤心流泪呢?着丈夫悲痛欲绝的样子,王氏的心都要碎了。
忽然,她想起一事,惊问道:“李家曾祖母卢氏是不是兵部侍郎卢慎的三女儿?”
无端问起此事,李商隐不知何意,瞪目凝视,半晌道:
“是又怎么样?”
王氏拍手,笑道:“曾祖母卢氏和检校户部尚书卢弘正是同族,他是咱家的远亲。不求他代为引荐?就可以离开牛京兆这个小人!”
卢弘正其人,李商隐早就认识,因为是曾祖妣之族子,关系颇密切,曾得到他的赏。只是会昌末年,王师欲征讨刘稹,宰相李德裕曾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过他,于是被为李党中人,早晚要被贬放地方,找他又有什么用呢?
“夫君,今日我进城去六姐家,看见六姐夫,他说卢弘正被牛党排挤出京,出为徐刺史,武宁军节度使。他说徐州军士卒骄怠,前后屡次驱逐主帅,军中很乱,这是牛设的圈套,要陷害卢公。他还说,卢弘正幕府正缺少一个判官,尚未选定。六姐夫说,果夫君愿意去,他可代为引荐。”
李商隐心想六姐夫韩瞻早被牛党挤压,在朝中闲散无事,让他引荐,不如自己亲自卢公更好,于是道:
“唉!留在长安没有什么希望,八郎心胸偏狭,对我成见越积越重,不会帮助我的。京兆是庸俗小人,嫉妒心极重,岂能长久容忍我睡在他的床榻之旁?”
“那就离开京城吧。”
“我们又要分开……”
说到分离,王氏神色顿时黯然悲凄。
李商隐把话打住,握住妻子的手,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