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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兼析词牌名《半死桐》

  贺铸(1052~1125年)北宋著名词人,字方回,卫州(今河南汲县)人。宋太祖贺皇后五世族孙,自己所娶的也是宗室之女。自称是唐朝著名诗人贺知章的后裔,因为贺知章居住在庆湖(即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他的几个特点尽人皆知:丑陋无比、雄狂无比、温柔无比。

  贺铸卜居于苏州横塘时,他曾瞥见一个曼妙女郎的身影。贺铸心生爱慕,但又没有办法联系上,也不知道这位“MM”住在哪里,很郁闷,就写了一首《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黄庭坚评价这首词时说:“解道江南断肠句”。当时秦观已死于藤州,清丽婉约的词风一时断绝,黄庭坚认为贺铸不下于秦观小令,故题诗一绝:“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对贺铸推崇备至。这首词最末:“一川烟**,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是篇中警策,贺铸因此得雅号“贺梅子”。

  无独有偶,《竹坡诗话》里说,贺铸晚年在姑苏时与郭功父交好,两人经常互相戏谑。贺铸头发稀疏,大约还有点谢顶,挽成的发髻小得可怜,郭功父指着他的发髻嘲笑道:“这个可真是‘贺梅子’了!”贺铸反唇相讥,捋着郭功父雪白的络腮胡子说:“你也可以称得上是‘郭训狐’吧?”原来郭功父有《示耿天隋》一诗得到过王安石的赞赏,诗末云:“庙前古木藏训狐,豪气英风亦何有。”训狐是一种鸟,又名“鸺?”,羽毛为花白色,属于猫头鹰的一种,古人心目里是不吉祥的动物。这个郭功父(又作郭功甫)名祥正,是北宋诗坛的知名人物,却总受到当世人的嘲笑,在斗嘴中也永远处于下风,确实是件很有趣的事。

  故事说到这里,大家一定会把贺铸想象成一个温文尔雅之士,孰不知正如晚唐温庭筠词风?丽而面如钟馗一样,贺铸的相貌也是一样令人不敢恭维,宋史上记载他身高七尺(按:宋代的一尺为现在公制厘米,七尺折合厘米,似乎不可思议,其实也是约言其高大而已),面色铁青,眉目耸拔,以至于他又有个外号叫做“贺鬼头”,与因“梅子黄时雨”而得的雅号相去不可道里计。

  贺铸的相貌虽然据上面所言很丑陋,但身材魁梧,五官线条生硬,却不失为一个雄赳赳的武夫形象。在他的一首近乎自述的《六州歌头》词中,把军人的“雄姿壮采,不可一世”的气概作了很好的描述: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作为宋太祖孝惠皇后的第五代族孙,其六代先祖亦有广平郡王的封号,在门第上他未免有傲人之处,很难将自己与寒微子弟视为等同,但业已没落的家世却又使他不可能与当世的权贵比肩。在做武官时他雅嗜文学,与同僚想必很难有共同语言,但转为文职后他身上又难免带有武人出身的粗豪性气,和文士们也显然只能结一时之交情,难作终身之挚友。所以他无论在什么地方,似乎都是人群中的异类,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不合群”的感觉。《宋史》本传上说他起初尚未转为文职时曾与著名书法家米芾相识,米芾也是个怪僻的人物,“以魁岸奇谲知名”,贺铸每与他相遇,两人必然进行辩论,?目抵掌,各不相下,竟能争辩终日而不休止,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这旗鼓相当的论辩里,想必是贺铸最痛快淋漓的时候,只有旁若无人,他才不需要应酬人众,只有针锋相对,他才能无所顾忌。

  贺铸博学,在填词上的一大表现就是好隐括前人言语,所谓“掇拾人所弃遗,少加?括,皆新奇。”其实颇有点铁成金的功力。他自己也甚为得意,据《建康集?卷八?贺铸传》记载他吹牛:“我笔下驱使温庭筠、李商隐,常常令他们奔命不暇!”自然,他隐括成句,有时也出现简直是生吞活剥的坏例子,比如一首《太平时》,只是直接将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一诗全塞了进去,所幸古代没有版权之争,否则杜牧会不会起于地下找他说话,实在难说。

  但还有佳作精品,如《小梅花》(又名《行路难》):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全词大部分来自李白与李贺的诗作,狂放意气与奇情异想,奇妙而又融洽的组合在一起,形成了贺词独特的风貌,后人对此推崇甚高。其实是贺铸独有的篇末归于悲凉的格调,这与他内在的心性有关;辛词较之更为放肆,也是由于辛弃疾气质更为雄健。各人写各人的性情文字,未必就有高下之分。

  贺铸作词还有个特点,喜欢更改词牌名,将普遍常见的词牌名用他自己在词中的警策字句来代替,比如前面最有名的那首《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改名为《凌波路》,《踏莎行》(杨柳回塘)改名为《芳心苦》等等。在他之前,因为某首词太出色,以至以词中名言重新命名该词牌的情况也有不少,贺铸却是自己为自己的词改名,且篇篇不同,宋代流传下来的残本《东山词》,仅存上卷109首,几乎每一篇都改了词牌名,这在宋人词集里不可谓不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也是贺铸词的另一项奇特之处。这上面他似乎有点喜欢标新立异的意思,对自己的词作表现出异常的满意和自赏。

  贺铸对于“名”之一物似乎极其珍视,有时却又流于半带揶揄半带戏谑,《老学庵笔记》中记载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名“房”、一个名“廪”,从字形上解析,房字的偏旁是“方”,廪字的偏旁里也隐藏一个“回”字,正是贺铸的字“方回”二字,给儿子取名寓含做父亲的字,定要究其深意自不免是穿凿傅会,但想象贺铸取名之时,多半也是带着小小得意,而又一本正经,做过父母的人大约最能体会那种心情吧。

  与对“名”的珍视一样,贺铸对家庭也是极为珍视的,他词集中也有绮艳小词,如同当时的文人*的惯例,也有绯色佳话流传,《能改斋漫录》即说他曾经为一妓作《石州引》词:“画楼芳酒,红泪清歌,便成轻别。……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但这一类词大多并非代表作,最引起后人赞誉、与苏轼《江城子》并称宋人悼亡词中双璧的,却是他为亡妻赵氏写下的这一首《思越人》: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露初?,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思越人》词牌更常见的名称是《鹧鸪天》,依贺铸的惯例在词集中又改名《半死桐》,古人认为合欢连理树形似梧桐,“梧桐半死”在诗文中即为丧偶之比喻。这一首词不似贺铸其他词作的婉丽,全篇甚至没有使用一个漂亮的字眼,虽有典故却明白晓畅,宛如口语,直接倾诉物是人非、生死永隔的悲痛。贺铸娶妻赵氏夫人,是宗室之女,却没有皇族千金的娇贵之气,夫妻之间感情深厚,“挑灯夜补衣”的回忆,即是贺铸年轻时所作一首《问内》诗中曾经写过的事情:妻子大暑天气里已经开始忙碌着替他缝补冬衣,他觉得没有必要,赵氏笑着说:“到冰天雪地的时候再收拾就太迟了啊!”贺铸家境一直贫寒,那时尚担任着武职,冬天多半也有出操巡练的任务,赵氏夫人未雨绸缪的替他准备冬装,殷殷情致,缕缕深爱,无不自一针一线中传递出来。这一幕想必也在贺铸心中铭刻良深,以至多年之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他是如此哀毁伤痛,不能自已。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之爱并不需要轰轰烈烈,旖旎美妙,只这般平淡的点点滴滴,已足以使未亡人撕心裂肺。

  赵氏夫人约死于贺铸五十岁左右的时候,此后贺铸在退居吴下的寒苦孤寂中又度过了二十多年的生涯,《宋史》上说他以前气侠雄爽,退居之后却有所收敛“稍务引远世故,亦无复轩轾如平日。”也许这不单是职场不如意“悒悒不得志”所至,也因为失去了相濡以沫的爱侣,再也无复平时的昂扬意气。《独醒杂志》记他曾作一词,有“当年曾到王陵浦,鼓角悲风,千载辽东,回首人间万事空。”后来他死于常州北门,门外果然有个名叫王陵铺的地方,时人认为与秦观死于藤州的事一样属于“词谶”。《贺公墓志铭》记载他死于一个僧舍之中,在宜兴清泉乡东条岭与赵氏夫人同穴合葬。一生表面豪气过人,内心矛盾郁结也过人,带着种种奇特个性令人不可索解的贺铸,最终殁于空寂之所,仿佛又是一种反讽。可以安慰的是,相隔漫漫二十余年,他终于与长眠地下的妻子相聚,纵使是杳冥不可期,也毕竟走到了他余生中最渴望的那个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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