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铁椎传

作者：刘福智【本书体例】

魏禧

魏禧(1624—1681)，字叔子，号裕斋，江西宁都县(今宁都市)人，清初著名的诗文作家。由明入清后，坚持民族气节，拒绝仕进，多年在山中教书，当时曾遐迩知名。诗文多表彰抗敌殉国、坚持气节的人物，行文激昂慷慨，描绘淋漓尽致，风格接近于唐宋八大家中的欧、苏。有《魏叔子集》传世。

大铁椎(chúi垂)，不知何许人也。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hān酣)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则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仇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bìlì闭利)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余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人马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坠，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见地尘起，黑烟滚滚，东伺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沧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贴子，甚工楷书也。”

大铁椎，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北平的陈子灿到河南探望兄长，顺路到“宋将军”家访问。宋是怀庆府青华镇人，精通技击，四周七个省的好事之徒都来跟他学艺，因为他长得魁梧健壮，大家都叫他“宋将军”。“宋将军”的弟子高信之，也是怀庆人，力气很大，善于射箭，他比子灿大七岁，少时一起习武，所以也曾访问过“宋将军”。

这时“宋将军”的客厅座席上有一位饭量很大的食客，相貌非常丑陋，右胁下总夹着一只大铁椎，有四五十斤重，吃饭、行礼的时候也不暂时卸下。铁椎柄上的链子折叠环绕，就像锁上的练子一样，伸开来有一丈多长。这人很少同别人说话，听起来近似于楚地口音，问他的家乡和姓名，都不回答，晚间一起就寝，到了半夜，那食客说：“我走啦!”话刚说完就不见人影，陈子灿一看，门窗都还关着，非常惊奇，就问高信之。信之说：“这位客人刚来的时候，不戴帽子，不穿袜子，用蓝手巾裹头，用白布缠脚，除了大铁椎之外什么也没带，而腰间裹着很多白金，我和宋将军都不敢问他。”而当陈子灿一觉醒来的时候，那客人却正打着鼾声睡在炕上。

有一天，那客人辞别“宋将军”说：“当初我听到你的大名，认为你是豪杰；然而却名不副实，我要走啦!”将军执意挽留，客人就说：“我曾经夺取各路响马的财物，不顺从的就杀掉，各个头领请求我统率他们的队伍，我又没有应许，所以仇恨我。我长期住在这里，必定给你带来祸患。今天半夜，他们要和我在某处决斗。”宋将军高兴地说：“我带上弓箭骑马助战。”客人说：“不要去!那些贼人很有能耐而且人多势众，我要守护你，就不能痛快杀贼了。”宋将军历来非常自负，而且想趁此看看这位客人的本领，便执意请求，客人不得已，就与将军同去。到了决斗的地方，客人把将军送到一个空城堡上，说：“你只观看，千万别出声，别让贼人觉察了你。”这时雄鸡鸣叫，残月落山，星光照着旷野，百步之内已能看见人影。那客人从城堡奔下，吹了几声觱篥。不一会儿，有二十多个贼人骑着马从四面聚拢过来，还有身背弓箭的步行喽罗一百余人。一名贼人提刀纵马向客人奔来，喊道：“你为何杀我兄长?”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客人大叫一声：“椎!”贼人应声落马，人马肢体尽裂，所余贼人四面包围向前推进。客人从容地挥动铁椎，击杀贼人，四面的贼人被杀得人仰马翻，共杀死三十多人。宋将军屏息静气地观战，被惊得两腿颤慄，险些跌倒。忽然听得客人大叫一声：“我走啦!”只见地上尘土飞扬，黑烟滚滚，他向东奔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魏禧评论说：“张良曾经得到沧海郡的一名大力士，在博浪沙用铁椎刺杀秦始皇，大铁椎也是那样的人吧?天生怪异之人，必定有所任用。我读过陈同甫《中兴遗传》一书，豪雄、俊杰、侠义、刚烈、魁奇之士，未立功名而泯然于世的，有多少啊!难道天生奇才不一定为人所知吗?还是任用奇才自有天时呢?陈子灿奇遇大铁椎是在壬寅年，看他的相貌，应是三十岁左右，而现在他大概有四十岁了吧。子灿又曾经看到他写买东西的单子，他又精通楷书。”

(选自《虞初新志》)

关羽艺压华夏，靠的是大刀；李逵勇冠三军，靠的是板斧。文学作品里人物所用的器械往往是人物性格的某种象征。《大铁椎传》里的大铁椎也是如此，不过，它既是人物名，又是器械名。“大铁椎者，不知何许人也。”“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人们不知所来，也不知所往，文章通篇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

作家以简洁的文字，白描的手法为人们勾勒出主人公的形象：貌寝，罕语，健啖，头裹蓝巾，足缠白布，肋夹铁椎，腰多白金。了了数语，一位活跃于明末清初的侠士形象便跃然纸上。

除了肖像描写之外，作家还作了精彩的行动描写。缺少行动描写，人物便“立”不起来。因为任何人物都生活在其特定的历史阶段，生活总不是静止的，人物总是在行动。任何优秀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形象，都具有其精彩的行动描写。写武松，如果没有景阳岗醉酒打虎，便不足以表现其英雄虎胆；写鲁达，如果没有三拳打死镇关西，便不足以表现其嫉恶如仇。关于大铁椎的行动描写，先写行踪神异，小试身手，令人刮目相看；后写大打出手，令人“股栗欲坠”。前者文字玄虚，读来扑朔迷离；后者笔法细腻，写得痛快淋漓；再辅以所谓“宋将军”的反衬。这时，一位艺高胆大，身强心细，有着雄心壮志和侠风义节的江湖好汉的形象，才全方位地立在读者面前。

作者对太铁椎的机智、沉稳、智勇双全倾注了钦慕与赞赏，对主人公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遭遇满怀深切的同情与惋惜，并把他与秦代椎杀秦始皇于博浪沙的沧海君相提并论，又信笔指评南宋《中兴遗传》，言辞激越撼人，作为明朝遗民作家，实为曲折表达了招揽英雄抗清复明的热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