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宗元文言小说的创作成就
  
  陈松柏
  
  论柳宗元文言小说的创作成就,内容提要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柳宗元并不以小说名世,他在小说史上的地位仍然是不容低估的。按照现在的小说标准,柳宗元创作了9篇小说,这些小说为我们提供了7种不同类型的人物形象,安排了精彩的故事情节,蕴含着对社会人生的理解、爱憎和评价。
  
  关键词柳宗元小说创作人物形象基本特色
  
  一、小说鉴别的标准
  
  柳宗元是唐宋八大散文家之一。然而,他到底为我们留下了多少优美的散文呢?只怕很少有人能作出准确的回答,或者十个人的回答就有十个答案。这是对散文概念的不同理解造成的。且不说古人为区别于韵文、骈文,把不押韵、不重排偶的散体文章都称作散文。如果那样,在《柳宗元全集》[1]中,除去诗、赋之外的其他文章就都在散文的范畴里。即使在文体意识已比较清楚的今天,当我们编纂柳宗元作品集的时候,谁又能准确不误地把诗赋以外的作品用今天的文体概念全部界定清楚呢?我们读《柳宗元全集》,除去雅诗歌曲、赋、古今诗,还有论说、议辩、碑铭、行状、墓志、问答、传记、书序、表奏、祭文、游记、书信等等,到底哪些属于现代意义的散文呢?只怕也很难准确判断。然而,当我仔细读完其中的传、说、记等长期以来公认的散文的时候,却发现其中几篇属于小说类。
  
  说到小说,人们立刻会想到传统理解的三要素,即人物、情节和环境描写。人物形象塑造是中心,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环境的描写是血肉,广泛地反映社会生活是目的。但是,仅是这么三项标准,其实还不能完全体现小说所必然具备的美学要求,因为“小说不仅仅是叙事,不仅仅是对人物、情节、环境的描写,而是一种通过对‘形象’的艺术描写展现社会人生图景的一门叙事艺术,因此每篇小说都应形成一个独立自足的艺术世界;而小说除了‘形象体系’外,还应该有‘意象体系’,小说作品不单纯是叙事,小说的形象描写之中应该蕴含某种对社会人生的理解、爱憎和评价,作家在以作品的形象吸引和感染读者的同时,也以蕴含在形象中的作家自己的思想感情影响读者,从而形成一种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统一。”[2]即是说衡量一篇小说的标准,除了人物、情节、环境之外,还要有作者对社会人生的理解、爱憎和评价。在我看来,这最后的一条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只要是有意为之,必然要打上作者的思想烙印,他对人生、社会的理解、爱憎和评价,肯定会渗透到作品中。
  
  我们现在就以这四条准则为据,把侧身于柳宗元散文中的小说一一找出。
  
  二、柳宗元小说介绍
  
  参看《柳宗元全集》,列入“卷十七”下的是传,这里的所谓传,取其书传、记载意。指的是记载一个人事迹的文字。倘若对这人的记载并非事必有据或者全是杜撰,并且符合上述小说的四条准则,那就成了演述人物故事的小说了。根据这些特征考察《柳宗元全集》,录在传下的7篇文章,其中《曹文洽韦道安传》“元阙”,《蝜蝂传》是寓言,其他5篇则是小说。为此,我们有必要作点必要的介绍、分析。
  
  1、《种树郭橐驼传》描写了一个被称作郭橐驼的残疾人种树的故事。指摘了那些政烦令乱、骚扰百姓的执政者,提出了顺人之情,遂人之欲的希望,并要求以此为官诫。
  
  这里有人物:郭橐驼。有情节:种树无不活的故事。有环境:柳宗元生活的时代,长安西部云乐乡。有作者对社会人生的理解、爱憎和评价:表达了作者对各级统治者的希望,希望他们制订政策、规范行动能够从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出发,最终达到强国富民的目的。进一步推论,还可以看到作者改革吏治的愿望。
  
  考其全文,郭橐驼是否实有其人已毫不重要,即使有这么一个驼背种树人,他也不可能发出那么一通“管理”的宏论。柳宗元的主要目的是借郭橐驼之口说出他对官民关系的理解,表达他为官治民的认识。
  
  2、《梓人传》描写了一个颇有大将风度的“不亲小劳”的“都料匠”指挥属下修建房子的故事。这里的人物有梓人、“群工”。梓人动口不动手,“群工”乖乖地按照梓人的吩咐做,一座精美的建筑于是竣工。环境即柳宗元生活的时代,在京兆尹官署。作者借这个故事阐明了自己的治国之道:宰相治国就应该像梓人那样善于统帅“群工”,使之各尽其职;宰相制定、执行法规要像梓人遵守建造房屋的规矩那样,“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3、《宋清传》描写了药商宋清乐善好施的故事。人物、情节、环境已明白地告诉了我们,作者颂扬了不计小利、乐于助人的药商宋清,用以反衬那些攀附势要、厌弃贫寒、急功近利的“以士大夫自名者”。
  
  4、《李赤传》描写了江湖浪人李赤被“厕鬼”所迷,以“溷厕”为“钧天清都”,终于死于粪坑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已不止李赤一人,主角李赤而外,另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李赤的朋友,是他在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把李赤一再转移;不仅与主人公李赤的活动共始终,并且活动到主人公死后,“独得尸归其家,取其所为书读之”。另有“厕鬼”、县吏、巫师等次要人物。这个故事也比前几个曲折生动得多了,随着场景的转换,活动的人物在增多,李赤被迷的程度在加深。由一人防而未死,到数人围而得脱,不承想县吏召巫师且咒且守却不免于死,又顺手牵羊地否定了县吏和巫师。其思想意义也自然随之而扩大。人物的活动环境改变了三次:宣州之馆所、“行宿三十里”、他县县吏之住地。作者借这个故事讽刺自己身处的香臭不分、是非颠倒的现实社会,针砭时弊的意义是十分明显的。
  
  5、《童区寄传》描写了一个11岁的少年计杀两个人贩子的故事。小说中有三个人物:少年区寄和两个人贩子。讲述了一个生动的故事:两个绑架者被被绑架的11岁少年区寄一一杀掉。人物活动的场所三处:郴州某山区、山外“逾四十里之虚所”、买奴仆的“主人所”。作者的创作企图极为明朗:一是揭露官府容许的掠卖人口的罪恶;二是歌颂少年区寄智除二贼的英勇行为。
  
  在《柳宗元全集》中,还有两篇以传命名的被编入“外集”之卷上,那就是《刘叟传》和《河间传》。
  
  6、《河间传》。描写了少妇河间怎样由一个贞洁持重的女人,沦落为荡妇淫娃的故事。围绕河间的蜕变过程,作者设计了一个个生动的细节。面对河间在别人的算计下逐步沦落、变态且纵欲而亡的事实,引发出作者对人情冷暖的无限感慨。勿庸赘言,这已是一篇异常生动的小说。
  
  《柳宗元全集》中归之“说”类的文章11篇,其中《捕蛇者说》、《谪龙说》可定为小说。
  
  7、《捕蛇者说》是一篇选入了中学课本的脍炙人口的小说,具体内容已无须介绍。因为长期以来都被当作纪实性散文,这里不能不详加辨析。我之所以把它定为小说,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具备小说必须的四大要素。《捕蛇者说》里的人物形象有异蛇、蒋氏、作者(余)、乡邻、悍吏。其情节可分成四组:异蛇的描写;蒋氏一家的悲惨遭遇;乡邻的更加悲惨的遭遇;悍吏的凶暴。组合成一幅民不聊生图。它的背景是柳宗元贬永期间的永州之野,一个赋税繁重,民不聊生的时候。作者采取了卒章显志的方法,于故事的最后发表了对社会人生的理解、爱憎和评价:“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充分表达了他对这种不顾百姓死活的做法的不满,对穷苦百姓的同情。
  
  如果我们只把这篇文章当成纪实性散文,认为这是柳宗元在永州见到的实事,实则脱离了柳宗元的创作实际,也贬低了这篇小说的社会认识价值。其实,只要细加分析,我们就会明白,这蛇不仅不是永州所独有,人间也没有。试问人间可有“触草木尽死”的蛇?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蛇毒不在表面,它是通过唾液、血液传播毒性的。然而,尽管这篇小说选入我国中学课文已经有了几十年历史,似乎还没有听说哪位老师指出过这一常识性错误。指出这点很重要,因为这就不仅说明柳宗元缺乏蛇类动物的基本知识,而且说明该文所记并非发生在永州的实事。倘是实事,以柳宗元始终如一的关心民瘼的态度,肯定要对这种蛇详加了解,按照本文所记和柳宗元其他诗文所叙,以柳宗元与捕蛇者蒋氏以及与当地农民的交情,肯定会通过他们掌握到蛇的常识性问题,不会出现这个错误。起码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会去请教蒋氏怎样体现蛇的毒性,同时问到这种蛇的名称。这一切尽在情理中的事都没有,捕蛇者蒋氏的故事显系杜撰。他是为了给赋敛之毒提供一个尽人皆知的危害程度的参照,“毒如蛇蝎”无疑是最先拥上心头的,便凭想象编出这个蒋氏捕蛇得以留存,无此艺者纷纷逃亡的故事,让人清醒地认识到赋敛的繁重是多么触目惊心,是主题先行论指导着柳宗元的创作。因为缺乏了解,所以不知道最毒的蛇有哪些,都叫些什么名字,只好以“异蛇”冠之。另外,“赋敛之毒”又岂永州所独有?显然不是,这是一个全国各地无处不有的普遍性问题。只因为柳宗元身在永州,为了不给人说他攻击朝廷的口实,只好把它当成发生在永州的真事来写,借一斑而窥豹,从而促人思考,让人联想。它因此应该是一篇纪实性小说。
  
  8、《谪龙说》。《谪龙说》是一篇微型小说,讲述了一个“奇女”从天上贬谪到人间的故事。这篇小说的人物有“奇女”和诸少年。情节有“奇女”坠地、少年“稍狎”、“奇女”自叙身世、回归天上。人物活动环境在泽州郊外。小说短,议论更短,就是一句:“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也。”仿佛在告诫晚辈,不能轻薄受到贬谪的人。它的真正寓意还有争议,后文另有分析。
  
  《柳宗元全集》中“吊赞箴戒”类有文章13篇,《三戒》是其中之一,《临江之麋》、《黔之驴》是寓言,《永某氏之鼠》是小说。
  
  9、《永某氏之鼠》刻划了三个形象:永某氏、老鼠、新主人。描写了永某氏容忍老鼠肆虐、新主人把它们全部消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柳宗元的被贬之时、被贬之地。发表了一句话议论:“彼以其饱食无患为可恒也哉!”
  
  三、柳宗元小说创作的基本特色
  
  柳宗元的确是文学大家,尽管不以小说名世,却体现出娴熟的创作技巧,塑造了生动的人物形象,安排了精彩的故事情节,交代了明确的创作企图。
  
  1、塑造了几个鲜活的不同身份的人物形象柳宗元小说数量不多,涉及的内容却很广,有植树活动,有房屋建造,有药材生意,有读书人遇鬼,有烈女变淫妇,有赋敛之毒,有神龙天降,还有老鼠肆虐之始末。人物类型也较多,有手工业工人、农民、商人、士人、少年英雄、天神、淫妇等,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人物画廊增添了几个颇为生动的典型。
  
  第一,手工业工人形象。
  
  郭橐驼(《种树郭橐驼传》)是一个植树工人,残疾:“病瘘,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本分,人家以他的生理缺陷呼唤他,他不但不以为忤,反以为“甚善,名我固当”。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相貌与技艺的反差,反差出效果,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他精于植树之道,懂得顺应植物生长的天性。不仅所种树“无不活”,而且“硕茂早实以蕃”。梓人(《梓人传》)是建造房屋的技工,读他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指挥其他建筑工人修建房屋的描写,不能不称佩他高超的统帅才能。以我的孤陋寡闻,搜尽曾经读过的古代小说,确实想不起还有谁为我们提供过这种植树工人、木工的形象。
  
  第二,农民形象。
  
  捕蛇者蒋氏(《捕蛇者说》),一个不种田而靠捕捉毒蛇维持生计的农民。因为对比描写的成功,人物形象的生动,题材选择的普遍性和它所具有的永久的认识价值,《捕蛇者说》作为一篇优秀之作选入初中课文,蒋氏因此成为一个深入了千家万户的不朽的古代文学中的农民典型。
  
  第三,商人形象
  
  宋清(《宋清传》)其人恰是社会上为数颇多的见利忘义者的反面。身为生意人,他以诚信服人,“居善药”;身为持有治病良药的药商,他以德服人,“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值。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我们看多了生意人的巧取豪夺、尔虞我诈,看到柳宗元为我们树立的有良知、有良心的生意人形象,确有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这样一个好商人形象,在唐代小说中可是仅见的。
  
  第四,士人形象。
  
  《李赤传》中的李赤形象充满讽喻意义,他被厕鬼所惑,香臭不分,是非颠倒,终至死于本性的迷失。这是一个被彻底否认的士人,代表那些一旦有点“出息”即泯灭了是非,善恶不分,甚至黑白颠倒的文人。古代小说中,多得多的是那些风流才子、饱学书生,像李赤这样以臭为香、以厕所为美好居处的士人较为希罕。
  
  第五,少年英雄形象。
  
  《童区寄传》塑造了一个机智勇敢的少年英雄形象。值得特别指出,这少年并不是名门后裔、世家子弟,而是放牛娃。不仅在唐代小说中不曾见到,即使是后来小说比较发达的明清两代,这类形象也不多见。
  
  第六,淫妇形象。
  
  在柳宗元的小说中,塑造得最为生动而成功的应该是《河间传》中的河间,因为它曲折而生动地描写了一个贞洁节烈的少妇变为恨不能与天下所有的男人做爱的荡妇的全过程。倘就形象的鲜明与完整论,河间应是最成功的,她从被迫到自愿甚至沉沦欲海而不能自己,她为了达到与奸夫淫乐的目的而不惜置一直疼爱她的丈夫于死地的行为,与后来《水浒传》、《金瓶梅》中的潘金莲何其相似!她不仅是唐代小说仅有的,又确实是潘金莲式的淫妇形象的滥觞。
  
  第七,神怪形象。
  
  《谪龙说》尽管篇幅短小,却也塑造了一个不容玷污、出身不凡、颇有神通的“奇女”形象。
  
  第八,其他形象。
  
  《永某氏之鼠》中的永州某氏形象的刻划也异常成功,是他的糊涂酿成了严重的鼠患,以致“室无完器,体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难得某氏仍然“终不厌”。是一个好坏不分、纵恶为恶的典型。
  
  总之,柳宗元塑造的以上几个人物形象,都是陌生的这一个,有的还是唐代小说甚至古代小说中别开生面的。尤其是少年区寄、捕蛇者蒋氏、永某氏等,一直是深入历代读者心中的典型。即此亦可说明,柳宗元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是不容低估的。然而,由于还只是“始有意为小说”[3]的阶段,柳宗元不过借小说揭示某一世相,说明某一道理,所以除河间之外,其他形象的描写与刻划都过于简单。这是后人一直不把这些作品当作小说的主要原因,几乎还没有人提过柳宗元是小说家。
  
  2、安排了精彩的故事情节
  
  首先我们仍得说明,这是“始有意为小说”的初级阶段,不能使用小说艺术成熟以后的标准,只能参考唐代问世的小说。上列九篇,无论是篇幅短小类似于现今所谓微型小说者,或者是篇幅稍长,类似于现今所谓短篇小说者,都有成功的情节内容。试分析几篇篇幅短小的就足以说明问题,如《种树郭橐驼传》,其基本情节有两个:一个是他种树的高超技术,组成了一组对比:郭橐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其他人则不行,“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一个是郭橐驼对植树之道和植物天性的介绍,他带着不无自豪的神情,总结了自己几十年的植树经验,实则也是对植树知识的宣传。在读者的心中,郭橐驼那残疾的形体已不再重要,只会倾慕于他高超的植树经验,涌现“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的赞叹。
  
  《梓人传》把梓人介绍自己的技艺放在前面,显然,这是在推销自己,一如现在我们寻常可见的广告。在未验证它的真实性之前,人们不仅将信将疑,而且很容易把最最优美的广告词当成最大的谎言,把广告商当成最大的骗子。正可谓人同此心,早在1200余年前,柳宗元就认识到这一点,一句“无能而贪禄嗜货者”创造了吸引我们往下看的悬念,谁说柳宗元不懂得小说写作技巧呢!接下去他就展示梓人的现场表演了。首先突出他的簇星捧月般的中心地位:“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引弓,右执杖而中处焉。”接着用极为简洁的语言,描绘出梓人迅速权衡之后的心中有数和指挥群工的干脆利落:“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语言愈简洁愈能体现梓人的干练,给读者以辽阔的想象空间。
  
  哪怕是《谪龙说》那样的微型小说,柳宗元也没有忽视精彩的情节安排。该小说不到240字,作者却给我们安排了六组画面:1、“群儿戏郊亭上”;2、“奇女”自天而降;3、“贵游少年”的复杂情态;4、“奇女”怒叙来历,表明态度;5、“入居佛寺讲室”;6、化龙、升天。作者重在突出神奇,描写的笔墨全集中在“奇女”身上,为她创作了三大情节:其一,自天而降的情景:“有奇女坠地,有光晔然,被緅裘白纹之里,首步摇之冠。”试译成现代语言:随着一片耀眼的白光从天而降,一个神奇的女郎落下地来。女郎身披青赤色毛皮为面白纹为里的大氅,头戴吊满了珠宝的贵冠。不说神奇、华贵,而神奇、华贵自现。其二,自叙来历:“吾居钧天帝宫,上下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交代了向日的居处、行为和降到人间的原因、时间。神奇、华贵之外,显出她的地位:这是一个成长在天帝身边的调皮而又任性的女孩。其三,变化、升天:“取杯水饮之,嘘成云气,五色翛翛也。因取反之。化为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我们可以把自叙来历当成渲染,最后的描写才是印证,当众变化,升天而去,是可谓神奇之至了。把镜头定格在“莫知其所终”上,一片蓝天白云,人不见了,龙不见了,徒留下神奇的感觉,神奇的赞叹,神奇的想象。
  
  短章如此,篇幅稍长如《李赤传》、《捕蛇者说》、《童区寄传》、《河间传》的情节描写就更多更生动了。尤其是《河间传》,河间彻头彻尾蜕变的几个关键阶段,描写是极为细腻而又传神的。限于篇幅,本文从略。
  
  3、交代了明确的创作企图
  
  柳宗元是儒家的忠实信徒,一生都本着报效国家、“利安元元”的目的,为官、为人、为文都有明确的指导思想,有自觉维护道统的觉悟。其小说创作同样如此,丝毫也不违背“文者以明道”的主观追求,体现出强烈的“对社会人生的理解、爱憎和评价”,有时超过了故事情节。怪道长期以来人们都不把它看成小说,这是后人不注意柳宗元小说创作的又一个原因。
  
  综观这些评议内容,大致可分成三类:
  
  一是抒发自己未曾实施的治国之道、政治理想,提出对各级官员的希望。最突出的就是《梓人传》,他由梓人建房引申到宰相治国,以梓人喻国之良相,以群工喻群臣百僚,顾不得喧宾夺主,发表了一段宏论:“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图而究焉,犹梓入画宫于堵而积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材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他是为了说明久蓄于心的治国方法,才杜撰《梓人传》的。
  
  《种树郭橐驼传》作者采用了问答的方式,首先引出郭橐驼“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植树方法介绍,继而引出一篇“官理”:“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巢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飨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与《梓人传》异曲而同工。
  
  二是揭露、讽刺、批判不合理的现实。柳宗元生于唐代中期,朝政的腐败已十分严重,社会的丑恶现象层出不穷,对于这一切,他比一般人了解得全面而清楚。他少年时曾经随着父亲官职的不断变更而迁徙江南各地,又曾经在邠节度使府中任职的叔叔柳缜那里滞留一年多,早已超越了寻常书生从书本到书本的知识局限,从学友到学友的接交范围,开阔了视野,对社会的各个方面都有所了解;永贞元年,命运又把他推向了最高权力中心,更加全面而深刻地了解到社会问题的积重难返,并着手除旧布新,不幸失败。接踵而至的是长期的贬谪,让他进一步体会到各种社会问题的严重,了解到民间疾苦。积蓄在柳宗元心中的郁愤可是太多太多了!能不如骨鲠在喉?自然要找发泄的窗口,柳宗元的窗口就是文学创作。我们读他的诗文,时时会感受到这一点,在他的小说中亦然。
  
  《李赤传》讽刺的是那些经不起世态炎凉考验的士人,他们从业之前,都还头脑清醒,是非分明,一旦从业,便鬼迷心窍,香臭不分,是非颠倒了:“其始为士,无以异于人也。一惑于怪,而所为若是,乃反以世为涵,涵为帝居清都,其属意明白。今世皆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与向背决不为赤者,几何人也?反修而身,无以欲利好恶迁其神而不返,则幸矣,又何暇赤之笑哉!”借李赤而状那些堕落的士人,并借以警戒世人“无以欲利好恶迁其神而不返”。即使在表彰药商的《宋清传》中,他也没有忘记对自己的官场同类进行一次入木三分的针贬:“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库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联想到柳宗元的身世,我们已不难想到,这正是他深切体会的自然流露。当他深受恩宠,参与永贞革新,握有相当大的权力时,多少人百般讨好尽力巴结。不承想革新失败,一贬再贬,这些人不仅避而远之,有的还落井下石。
  
  哪怕在《种树郭橐驼传》、《梓人传》这些寄予作者政治理想的小说创作中,柳宗元借郭橐驼之口发表了一通当官治民的看法,把种树与治人类比;从梓人建房推及宰相治国,实则也是皮里阳秋,包含着对现实中的官吏治民、宰相治国行为的不满。《童区寄传》在赞扬少年区寄英勇自救行为的同时,不也揭露了掠卖人口的罪恶,对那些听任这种丑恶现象存在的官吏予以无声的鞭挞吗?
  
  《永某氏之鼠》刻划的三个形象都是寓意颇深的,某氏,一个迷信愚昧的纵恶者,换上一个时髦的说法,即恶势力的保护伞,或曰黑后台。老鼠,邪恶势力的代表。新主人,一个嫉恶如仇、除恶务尽的正义的化身。在描述了新主人“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的事实之后,作者发表了前面曾经提及的评议:“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充分表达了作者对邪恶势力的憎恨与厌恶之情,同时表达了自己的坚定信仰:邪恶必败!
  
  《河间传》则针对河间“有始无卒”,由烈女堕落为淫妇的基本事实大发感慨说:“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如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则凡以情爱相联结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也?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尤可畏哉!”通过河间的个人品质、夫妻关系的变化看朋友、君臣关系的不稳定性,落脚点尤在“君臣之际”。人们常说唐宪宗代表复辟势力逼唐顺宗禅让,对王叔文等给予严厉的处分,所以把这篇文章定为“托讽淫妇人有始无卒者以诋宪宗”[4]。然而,宪宗对革新派的态度始终是敌视的,谈不上什么“有始无卒”。金仁先生提出了一种新的说法[5]:“君臣之际”的“君”即顺宗,臣即王叔文。河间影射顺宗,河间之夫影射王叔文。不独说法新颖,亦且很有道理。河间与其夫开始时的密切关系与顺宗对王叔文开始时的密切关系符;河间对其夫始爱终弃、有始无卒的变化与顺宗对王叔文先爱后恶、有初不终的态度符。金文且落实了引诱、挟持、勾结河间的“族类丑行者”、淫夫等,“其实就是诱惑、要挟、威胁顺宗的宦官和藩镇的化身”。揭露了唐顺宗对永贞革新的动摇与出卖,谴责了宦官、藩镇的丑恶行径。
  
  三是种种复杂感情的概括。在柳宗元的小说中,还有一种创作企图十分复杂的,如《谪龙说》。卞孝萱先生总结了前人韩醇、何焯、陈景云、马位、林纾、章士钊的分析与理解,得出了三点结论:“(一)《谪龙说》是寓言、小说;(二)柳宗元以龙女自喻;(三)柳在谪所,受到侵辱、狎侮,乃作此篇。”[6]金仁先生根据文意和当时的实际,提出了更为中肯的意见[7]P31:“《谪龙说》中的龙女,并不是柳宗元用来比喻自己,而是影射王叔文的。”
  
  龙女影射王叔文,她“被緅裘白纹之里”,后又“取裘反之,化为白龙”,影射的正是王叔文被贬时的服饰,其时正值王叔文的母亲死后不久,身穿白色丧服。龙女自钧天帝宫而降,王叔文不是亦如龙女似的从皇帝的身边贬为渝州司户参军吗?他同样也曾如龙女似的在国家的权力中心纵横捭阖,大显身手,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视权贵如蔑无。从“七日当复”的描述可见柳宗元对被贬之后的王叔文还充满希望,坚信回归“钧天帝宫”不过是早晚间的事。
  
  人们从来就没有把柳宗元当成小说家,他在唐代乃至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仍然是不容低估的。因为他为中国小说的人物画廊提供了几个不朽的形象,有的至今仍传颂在人们口头,如捕蛇者蒋氏,以鼠为友的永某氏,少年英雄区寄等。就人物形象类别而言,有劳动者,有读书人,有少年英雄,有无赖与淫妇等。因为他创作题材与表现手法的多样:就题材而言,有植树活动,有房屋建造,有药材经营,有读书人遇鬼,有烈女变淫妇,有赋敛之毒,有神龙天降,还有老鼠肆虐之始末等。就手法而言,有写实式,如《种树郭橐驼传》、《宋清传》、《捕蛇者说》。有寓言式,如《永某氏之鼠》、《谪龙说》。有夹叙夹议式,如《种树郭橐驼传》、《李赤传》等。他写鬼,如《李赤传》,开狐鬼小说之先河;写淫妇,如《河间传》,是淫妇小说之滥觞。还因为他通过小说对现实世界的肯定与否定:每篇小说都“蕴含某种对社会人生的理解、爱憎和评价”,“在以作品的形象吸引和感染读者的同时,也以蕴含在形象中的作家自己的思想感情影响读者”。要之,文学家柳宗元是一个小说、诗歌、散文诸方面都有很高造诣的多面手。
  
  [参考文献]
  
  [1]曹明纲标点《柳宗元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2]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前言》,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4]胡寅:《致堂读史管见》。
  
  [5][7]金仁:《〈谪龙说〉与〈河间传〉勾沉》,《零陵师学报》1998年第1期。
  
  [6]卞孝萱:《国际柳宗元研究撷英·〈谪龙说〉与〈河间传〉》新探》,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作者简介]陈松柏(1954—),男,湖南东安人,文学博士,编审,现为零陵学院科技处处长。湖南零陵学院,湖南零陵42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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