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车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并没有响人们的情绪，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关，京城百姓都在购置年货，买对联，请神。在爆竹摊前，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选择自己可心的玩艺儿，主人叫卖着，顾客
购着，一片繁忙。
    天子脚下的京城，跟家乡荥阳，就是不一样，一进城门，就被热闹喧哗包围了。李隐心里涌动着兴奋。他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喜庆吉祥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一旦龙高跃，自己也会和这些市民一样，居住在京都，上街购买年货，给母亲扯一块布，做件新衣服。母亲好几年也没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亲，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隐，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郸家。此次干渴，要跟崔大人多谈一会儿。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权知礼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个大孝子。母丧时，是常卿知吏部尚书，他脱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为母亲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了，都自动让开路。由于过度哀伤，他卒于母丧期间，年六十岁。”
    商隐也是个孝子，听得湘叔这席话，肃然起敬。臣能至孝双亲，方能爱民如子，方成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这种人，崔郸兄弟也是这种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隐迫不急待地来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门大街为界，街以东归万年县管辖，街以西属长安县管。一般权贵居住在万年县，尤其以永嘉坊贵气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这里。长安县被称为街西，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动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颇深地吟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
    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光德坊是西街长安县一条小巷，路两边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面，只有袅袅炊烟，从一个个烟筒里升起，才给小巷带来一丝生机。
    崔家屋宇也不高，门前没有石头雄狮守护，台阶上的积雪早被打扫干净，黑漆院门开，院内家人不知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隐站在台阶上，心想，崔郸官阶并不小，为何住在这里？他一边往里张望，一正待往里跨步，却被一个老家人挡住。
    商隐施礼，说明来意后，老家人用嘶哑的声音回道：
    “六少爷早朝刚刚回来，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学子。孩子，你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给你通禀一声，兴许六少爷马上就会见你。就看你运气。”
    老人罗罗嗦嗦讲个没完没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转身进去通报。但是，语气亲切，态和蔼，就像长辈待晚辈那样。
    李商隐是个情感敏锐之人，心头立刻暖融融的。来时，他还担心，深怕遇见冷面孔。门干谒的第一关，就是主考官家的奴仆。他们狗仗人势，常常让学子们低三下四，敢不敢言，受尽折辱。
    忽然，从西厢房屋里，传来宏亮的问声：“谁呀？请进来吧。”
    “是行卷学子，让他到堂屋等少爷喝完茶，再……”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老家人答应一声，转过头，对商隐笑道：“我说你今天运气好，听见了吧？果然少心情好，让你到他书斋，是对你的荣宠啊！快进去吧。”
    “谢老人家吉言，请受学生一拜。”
    “哟！哪敢受你一拜呀？将来中了第，做了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怕这一拜，你后悔不迭哩。”
    这种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隐绝对不是这种人。见老人家把自己当成这种人看待，常懊恼，边拜边道：“老人家，我是怀州河内李商隐，请您记住，如果能中第，我一再来拜谢您老人家。”
    老人家在崔府做了一辈子仆役，给干谒行卷的学子开门通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见多识广，像这位河内学子初来干谒，就信誓旦旦的，也记不清有多少位了，摆摆手，耐烦地回道：
    “快进去吧！快进去吧！”看着李商隐进去的背影，他又自言自语道，“欺我老喽，不住你们这些兔崽子的话！唉，有几个能像我家少爷，至孝至忠，清正廉洁呢？”
    进了书斋，李商隐被眼前这位主考官的仪态惊呆了。
    他身躯伟岸，仪表堂堂，双目炯炯，凛然威武，正气逼人。李商隐顿时感到自己猥、渺小，拘束不宁。
    他开门见山，直率地问道：“不必通禀姓名了，我刚才听见你说了。我读过你代安公写的表状。你的那首《安平公诗》也拜读过。‘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你知道安平送你南山阿习业的良苦用心吗？”
    李商隐不明就里。在华州，表叔是曾让他到南山一个清静的道观，读书备考，这算么“良苦用心”？他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明白，所以很快就从南山归来，进安平公幕府，对吧？”
    他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李商隐迷惑不解。
    崔郸背剪双手，在地上踱着步，好像在琢磨，该不该把就中原因说出来。他犹豫着，终于叹口气，转变话题，问道：
    “你知道京都百姓，都把小孩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玩？”
    “大人，晚生昨天才从荥阳来京，不知道有这情形。”
    “那我就告诉你吧。”崔郸想了想，严肃地道，“京城有人传说，郑注大人为皇上冶金丹，需要用小孩的心肝做配料。说皇上已经下密旨，捕捉了许多小孩，所以京城姓奔走相告，把小孩都锁在家里密室中。”
    李商隐十分惊讶，也不知道崔大人对自己讲这事儿，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朝，皇上听了这件事儿，非常生气。御史大夫李固言已经弹劾京兆尹杨虞，说这些话都是从京兆尹府里传出来的。皇上大怒，立刻下诏，把杨虞卿抓进大牢。事真假难辨。朋党之争，闹到如此地步，真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大不幸呀！”
    李商隐受崔戎影响，对朝臣党争也很不满，于是道：“大人说得极是。安平公在世最反对朝臣交朋结党，常常告诫学生，不要卷入朋党之中……”
    “哦！是吗？”崔郸微微讥笑道，“你认识萧浣吧？他可是南朝梁高祖武皇帝第八的九世孙，具有帝王血统。听说已经入京，出任刑部侍郎。没去拜访他吗？还有宰相宗闵……”
    突然，他把话停住，不信任地注意着眼前这个瘦弱而清秀的学子，没入仕途却已卷朋党中，还谎称最反对党争，笑话！
    李商隐被他注视得莫明其糊涂，一时竟猜不透这位主考官对自己讲这些事儿，暗示什么。杨虞卿和李宗闵两位大臣，自己曾经结识，但并没有交往。他们是令狐家的常，和我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儿，刚要解释，只见崔郸已经把茶杯端起。老家人在门外，刻嘶哑地呼道：
    “送客！”
    李商隐心里很委屈，有一种被人赶出来的感觉，看看手中的诗稿文稿，还没交给主官，忙回头，房门却已关闭。
    老家人不再客气，不再唠叨，只一味地伸手往外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