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一个人,不能只看他作品的体裁、长短、内容,胸怀和气度才是更重要的。这一方面固然由于广博,另一方面,是天性。
  
  一起追读王维,张宗子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住纽约。出版有《空杯》、《不存在的贝克特》等书。
  
  ·书香漫漫·
  
  追读王维
  
  二十岁前,我喜爱的古代诗人有三位:李白,杜牧,王维。李白,我有一本复旦大学中文系编注的诗选;杜牧,我有一本薄薄的缪钺著《杜牧传》。然而王维,除了《唐诗三百首》中的选录,什么也没有。在生物系念书的时候,有空就跑文科图书馆,翻卡片找书。查到一本赵殿成的《王右丞集笺注》,兴冲冲地去借,却被告知不在架上。此后每星期都去问,那本赵殿成一直没回来。
  
  读杂志上的论文,读古诗选本,遇到王维,随手摘抄,慢慢集攒下来,也有四十多首。翻藏书卡片的时候,注意到唐代的大诗人,差不多都有诗选,大部分是“文革”前出版的,王维没有。
  
  我想,居然没人给王维编一本诗选,我为何不编一本呢。于是发狂一般,把可能收有王维诗作的书都借回来,一一翻查,这么折腾了许久,找到的诗依然不过五十首。我终于放弃了。
  
  转到中文系,学唐代文学史,讲到王维,还是那几首诗。中文系自己的藏书室,仍然找不到一本关于王维的书。出版业解冻,古籍和翻译小说纷纷涌出,书店的新书,唯独没有王维。我读到了杜甫、李贺、李商隐,还有唐代之外的诗人,喜爱其中的很多,但王维在我心中,地位在李杜之后,名列第三,他人不能逾越。理由我说不出,也许只是直觉地,爱他的幽静,他的与世无争,他对草木和山水的情意,也爱他晚年优游山林的日子。他受母亲影响,一辈子敬奉佛事,色色空空,羚羊挂角,辋川一带的景致,被他淘洗得无比洁净,蓝宝石一般的玲珑和空明。我逃课的时候,持一本书去山上,一路分花拂柳,穿行于“日影金琐碎”之中。到得山坡临湖处,斜躺在柔软的深草上,倚着光滑的青石,在暖洋洋的太阳和微风中,读古诗,也读西洋小说。
  
  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一说便是王孟韦柳。我觉得孟浩然和他们三人不太一样,是很情绪化的,大约早年的功名心或进取心一直没有完全消隐,闲静得有点别扭。柳宗元的境界萧疏枯寂,背后有几分凄凉。韦应物至为纯净,但他的纯净是峻峭的,或者你可以说他其实很严肃,是那种慎独的人,能够克制。王孟相对而言随和近人,和个人的性情有关。当孟浩然还有点拖泥带水的时候,王维是彻底放下了包袱。他的安详还和生活的优裕有关。处于贫困之中的诗人难免激烈,放达之中透着愤惋。王维不是这样,他是玉一样的温文。其实,还在年轻时代,当他随兴走后门取功名,以诗歌绘画和音乐上的高深造诣周旋在王公贵族之际,似乎就是个有些害羞的人。他写游侠,虽然神采飞扬,却看不见自许,他只是写一种精神,系马高楼垂柳边,羡慕,赞扬,却始终没有化身其中。
  
  王维的七律显示了他身上的另一种气度:无比的阔大和高贵。奉和贾至《早朝大明宫》,作诗的四位,王贾之外,还有杜甫和岑参。王维的气魄,至少这一次,是把小他十一岁的杜甫压倒了。
  
  读王维的五言诗,难以想象他的七律会这样。而他一辈子,并没有写多少七律,每一首仿佛都是信手拈来,没有着力的痕迹,就是那些不成功之作,也格局开张,天然的盛唐气象。
  
  由此我想,判断一个人,不能只看他作品的体裁、长短、内容,胸怀和气度才是更重要的。这一方面固然由于广博,另一方面,是天性。
  
  大学毕业,选论文的题目,李杜太大,不敢选,我有意于王维。但五年过去,图书馆里的《王右丞集笺注》还只是一张卡片。没办法,选了李贺。王琦的《李贺诗歌集注》一册在手,陪我度过了在珞珈山的最后大半年时光。十年后我在纽约的旧书店见到一本从国内某单位图书馆流出来的“文革”前的《王右丞集笺注》,书脊上还贴着馆藏编号,书页已发黄。我从架上抽出来,发现封面右下缺了一角,没有买。后来的王维诗全部,是借助《全唐诗》读完的。
  
  张宗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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