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大概文人是最爱哭穷了。如果有一天,阎王爷心血来潮喊一声:“穷文人们,出来集合,排队!”估计这支队伍将逶迤绵长如万里长城了。
  
  只是这如万里长城一样长的队伍中,有人真穷,有人假穷,正应了现在流行的一句话: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
  
  中国文人哭穷的传统大概始于孔老二,他称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称赞子路,“衣敝緼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歟!”受得穷是修养,耐得穷是境界,“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既然穷能衬托出高雅,于是不穷也哭穷。
  
  祖师爷这么说了,汉以后的文人几乎都是孔子、孟子的徒子徒孙,你总不能天天肥马轻裘吧,即使你有,也不能说。那样做会让人觉得你俗气、肤浅,说你“小人得志”。而最好的做法是,明明日子过得不错,还要哭穷喊困,这在文化心理上应该是一种对于祖师爷的致敬吧。
  
  韩愈喊穷,曾写过一篇辞意酸楚的《送穷文》。而韩愈的《平淮西碑》碑文,一次性得了500匹绢的润笔!500匹绢,大致相当于7690斗米,当时一斗米约有6。5公斤,买7690斗则需近307600元。也就是说,韩愈一篇文章就拿了30万元润笔。这篇《平淮西碑》碑文,全篇只有1505个字,每个字价值约200元。要知道,那时韩愈经常写这样的“报告文学”,也给后人留下很多这样的作品。故韩愈死后,刘禹锡给他写祭文,曾赞之:“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
  
  你说,口口声声喊穷的韩愈穷吗?
  
  杜甫也爱喊穷,可他原本出于官宦世家,属于“官二代”。早年常与银青光禄大夫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左丞相李适之、齐国公崔宗之、吏部侍郎苏晋、还有“诗仙”李白和“草圣”张旭一起喝酒,能经常和这些王公贵族喝酒吃饭,他能穷到哪儿去?
  
  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他把自己的穷困呼号得那么沉郁雄浑,恐怕也太夸张了。要知道,这座“茅屋”地处成都浣花溪上游,环境幽静,风光秀美,是时任右仆射的裴冕为杜甫修建的。他俩可是铁哥们,裴冕那么大个官,为哥们修盖的茅屋,不应该连一阵秋风都扛不住,一下子就被卷去“三重茅”。住着右仆射送的房子,也拿着官家的薪水,这时的杜甫又能穷到哪儿去?
  
  李渔是旷世奇才,说自己饥不得食,寒无可衣。做饭的锅都要去租,吃饭的碗都要去借。让人一听就想:李渔真是太穷了!
  
  李渔穷吗?他有一贯肆意挥霍,败家阔少的作风。李渔自称每次出差,都一定要在途中买几个美女来服侍。李渔还自己导演戏剧,所以家中有无数歌姬舞女,白天演戏,晚上做乐,李渔的生活不是非常滋润而是相当滋润。当时有个叫袁于令的人就说:“李渔性龌龊,善逢迎,游缙绅间,常挟小妓三四人,子弟过游,便隔帘度曲。”
  
  从陶渊明、杜甫、孟郊、贾岛到吴承恩、蒲松龄、曹雪芹,虽然日子比较寒碜,但放在他们置身的时代,整体上说,这些饮酒赋诗、桀骜作文之辈,都绝不是真正的饥寒交迫一族。只不过除了遵守“哭穷”的传统之外,他们特别喜欢用极其煽情的文字宣扬自己的落魄和怀才不遇而已。
  
  真正穷的,怕只有愤世嫉俗的吴敬梓了,他穷到卖书换米的地步,最后书卖完了,多日就揭不开锅,冬天被子太薄无法暖身,就经常老早到城墙脚下跑步,以为“暖足”。穷困潦倒的吴作家,被家乡人作为反面典型来教育不循规蹈矩的孩子。
  
  最让人好笑的是,司马相如也说自己穷,这大师写过一篇《长门赋》。起因是汉武帝刘彻的第一任皇后阿娇,骄横跋扈且不能生育,被贬至长门宫。长门宫是冷宫,阿娇在那里终日以泪洗面,后来辗转想出一法,命心腹太监携黄金百斤求司马相如代做一篇赋,倾诉自己深居长门的哀怨。司马相如得悉后,挥毫落墨,写得委婉凄楚,汉武帝读了深受感动,阿娇因此重新得宠……全文仅700余字,居然得到100斤黄金,按今天的市值计算,你说这篇文章卖了多少钱,你还要喊穷?
  
  现代文人中,郁达夫是哭穷的高手。他在《零余者》中唱道:“袋里无钱,心头多恨……”若让同病相怜的人听见,眼眶一下就湿润了。
  
  在这些文人的心里,唯有遵循“安贫乐道”、“忧道不忧贫”,才可以显示自己灵魂的孤标,才有资格在精神上表达自己“生活在高处”的非凡境界。这种作派直接导致了两种非常有趣的现象:一方面,真正富贵的文人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穷困潦倒的样子,喊困哭穷;另一方面,真正穷困的文人都在蔑视富贵,自显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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