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的道路选择:近读刘再复的《托尔斯:选择的艰难》一文,他引用了托翁一篇小说《活尸》中的一段话说:“一个人出生在我所出生的这个圈子里,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第一,就是做官,赚钱,使我们生活在里面的丑恶更加丑恶这是我最憎恨的。也许我没有这种本事,可是主要的是,我憎恨。第二,就是消灭这种丑恶,这非得英雄不可,而我却不是英雄。最后一条路,第三条路,是忘却一切,走到一群狗那里去,饮酒,作乐,唱歌我干的也是这个。结果我就弄成这个样子。”托翁借小说人物说出这番话,估计也是他的心声。
  
  这番话,让我想到中国读书人的道路选择问题。中国读书人历来都是得意时信孔孟,失意时信老庄。以托翁的标准看这两种选择,则是“入世”之路很丑恶,“出世”之路意味着“走到一群狗那里去”饮酒作乐,虚度韶光,都让人憎恨。
  
  可我们的读书人似乎不这么认为。他们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视为荣耀。他们做官,除了赚钱养家糊口,光耀门庭之外,还有一种家国情怀,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然,亦有毫无情怀,只为赚钱过日子的,自当别论。积极地看,做官、赚钱,似乎也不那么令人憎恨。如果能受命危难之际,以一己之才学挽狂澜之既倒,解民之倒悬,亦可谓是托翁眼中之“英雄”了。然而,翻阅古代诗文,发怀才不遇之牢骚的人随处可见。有点才识的人,在朝为官未被贬过的大约不多。读屈原、贾谊、魏晋名士、陶渊明、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辛弃疾、龚自珍等人的诗文,不由生出“皆因世之莽夫,不识贤者;王孙竖子,难辨英雄。不然,何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慨,他们大多命运多舛。看来,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
  
  最近读到辛弃疾“却将十万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的诗句,心中更是生出悲凉感。辛弃疾心怀天下,一辈子力主收复旧山河;可无奈的是,这种忠君爱国反生怨恨,招来灾祸。好在他用文字把这种辛酸滋味传达了出来,成为一代词宗。我在想,要是辛弃疾能潜下心来,做一番其他的事业,估计他的成就一定不会逊于他在文学上的成就。或许,这样要求辛弃疾,有点太苛刻,毕竟他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读书人。他身上有孔夫子的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有着中国读书人的家国情怀。其实,像辛弃疾这样的人在历史上不乏其人,像屈原、贾谊、杜甫,等等,一辈子都想着一件事,辅助君王,创下丰功伟业。即便像狂士李白,也只是表面旷达、潇洒,骨子里还是想有朝一日能得到赏识。要是他无此想法,他晚年也不至于因太心急,而闯下大祸,差点儿丢了性命。凡是读过他拍韩荆州马屁那篇文章的人,该会有此体会。几千年来,这些读书人硬是走不出“货与帝王家”的文化魔咒。
  
  当然,要是入世实在走不通,则只好归隐,而归隐似乎是无路可走的异途。何况历史上有几个想真正隐居山林,纵情山水的?大多是在官场上碰了壁,失了意,才遁入黄老之术的。陶渊明弃官,阮籍哭途,刘伶病酒,嵇康绝友,都因时代动荡,官场黑暗,满腹才华又无人赏识,只好纵酒麻醉,以遣苦闷。另外,一些隐士则是假隐士,归隐并不是为了归隐,只是出仕的终南捷径而已。但他们的命运也好不到那里去。历史上大凡寒士、狂士多走出世之路,可一生抑郁寡欢,痛苦不堪,硬是把自己弄得像一条不知所终的狗。这让我想起李零在《丧家狗:我》中所言的那样:“凡是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精神家园的都是丧家狗。”
  
  我在想,难道中国读书人除了做官,归隐这两条路,就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了吗?
  
  托翁给出的答案好像只有做“时代的英雄”这条路。但我以为,这条路似乎要所有读书人都能走通,尤其是在中国,是不太现实的,因为在专制社会,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因此,我觉得,读书人大不可太傲气,一心想着能扭转乾坤,做什么大英雄;也不可太丧气,遇了挫折,就自暴自弃,把自己弄得像一只丧家犬。如果中国读书人能像西方读书人一样,静心埋头于学问,追求超越功名的求知求真之路,那么他们也许不会那么痛苦。可有人会说,中国读书人也有潜心于学问的,像司马迁,蒲松龄等,可这毕竟是少数。中国的很多思想成就大都是在激愤下写就的,且大都属于业余的。说得难听一点儿,古代很多读书人的诗词歌赋,不是为了取悦朝廷,就是在自己不见用于朝廷之际,将满腹才华化成诗、词、书、画的。说得极端点,我们的学问,如果抽掉孔孟、老庄之道,剩下的估计是一堆情绪,其中怨气要稍微多一些。我至今还很纳闷,中国读书人几千年来就嚼那么几本书,难道就不觉得厌烦?就不想换换其他的东西嚼嚼?或者去开垦一块新的领域?
  
  要是中国读书人能一开始就劈开一条为真理而献身的学术之路,那么,也不至于让那么多有头脑的古代先贤们吊死在一棵树上,把一两种学问嚼了又嚼。康德说过:“国王与哲学家各有分工,不能互相代替也应该互不相扰”。如果中国读书人能以此作为人生圭臬,那么,不问政事,潜心于学问,就不会有那么多苦水了。可惜,几千年来,很少有读书人做如是想,这么做的就少之又少了。人家康德一辈子都呆在家乡思考、著书,最后构建了“三大批判”的哲学王国。不过,我也没有见着德国人就抱着康德一直嚼下去的。
  
  王小波曾说:“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的精英更为重要。”王小波的话实在让人佩服。我们的读书人,一直想做道德的精英,老想着为世人的道德楷模。颜渊的“贫贱之乐”,历来为人称道和效仿,他宁可过着清贫的日子,也不愿出仕,一心向学求道。最后,英年早逝。颜渊这种潜心于学的人生准则是很多后来者所无法企及的。但遗憾的是,颜渊潜心追求的是道德学问。求善自然没有错,但是把求善作为唯一目标,是有所偏颇的。到了朱熹那里,这种学问硬是弄出个“存天理,灭人欲”的玩意儿。假如中国读书人一开始也能想着成为思维的精英,把探索自然、追求真理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一大目标,我想,中国的思想史、科技史,估计会是另一番面目。当然,这只是假设。
  
  道路决定命运,这对中国读书人同样重要。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自从西方思潮闯入中国之后,尤其是科举制度废除之后,中国读书人求取功名的上升通道被堵死了,一批真正追求真理的新知识分子也诞生了。读书人的命运也随即发生了变化。在几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潮流之中,近代读书人走出了传统的入世与出世之路,开创了真正的学术之路,涌现了王国维、陈寅恪、梁启超、赵元任等国学大师,也出现了蔚为大观的民国知识分子群体,像鲁迅、胡适、蔡元培、周作人、金岳霖、沈从文、钱钟书等学术前辈。其实,他们也关心家国天下,但是,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追求真理的人生选择之中,开创了新文学、新学术。记得沈从文说过:“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力,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作。”选择智慧,放弃权力,做了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也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这种选择,就对社会的贡献来说,不会逊于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出仕之路。
  
  然而,找到了道路,并不意味着我们的读书人就真正走上了这“第三条路”。现实情况依然令人担忧。当代的读书人忙于追逐名利,无心学术的大有人在,且有倒退之势。为了评个职称,教授们不惜手段,抄袭剽窃、跑关系找门子,甚至还大打出手,知识界的丑闻屡屡见于媒体;为了追求利益,专家们不惜名节,出卖尊严,甘愿做官商的帮闲的现象亦屡见不鲜。至于闹个什么桃色新闻,更是层出不穷。我觉得,真正的读书人,要宁愿做社会的“边缘人”,少一点儿出头露面,少一点名利之心,多一点静气。因此,我很同意刘再复的话:“世界上根本没有路,更没有什么金光大道。对于知识者来说,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高墙峭壁;一种是高墙之间与峭壁之间的隙缝。知识者就是活在隙缝中的人。”读书人只有在社会的政治高墙与经济峭壁中潜心于学问,才会找到真正的精神家园。可惜,当代的很多读书人,似乎不太珍惜自己的羽毛,很少有静心下来的。教授成了“叫兽”,专家成了“砖家”等“雅号”,则是当今很多读书人的写照。
  
  读书人已找到“第三条路”,至于能否朝这条路毅然决然地走下去,依然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钱钟书在《管锥编》说,做学问的人就如“转磨之驴,忽尔顿足不进,引吭长鸣,稍抒其气,旋复帖耳踏陈迹也”。要是我们的读书人能有这种“转驴精神”,不顾时代喧嚣,一心问学,脚踏实地地独立思考、追求真理;那么,我们的读书人就真正走上了“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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