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政治见解与个人经历的不同,柳宗元并不属于韩愈那个作家群体,而且由于他长期贬谪在南方,离当时的文学中心较远,所以他的古文理论与创作实践没有韩愈那么大的影响,但是,柳宗元对古文复兴运动,也有其独特的贡献。
  
  柳宗元与古文运动,和韩愈一样,柳宗元也强调“文”与“道”的关系。他在《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中指出:“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意思就是说,写文章的目的是“明道”,读文章的目的是“之道”,文辞只是传达“道”的手段、工具。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他更明确提出“文者以明道”的原则,在《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中,他又要求文章有“辅时及物”的作用,即能够针对现实,经世致用。
  
  基于这样的认识,柳宗元也对骈文持批判态度。在《乞巧文》中,他讽刺骈文是“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啽哢飞走;骈四骊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独溺臣心,使甘老丑”,就是说骈文徒有表面的好看,并无实际的用处,甚至还会迷惑人心。他推崇的也是先秦两汉之文,认为“文之近古而尤壮丽,莫如汉之西京”(《柳宗直西汉文类序》),主张写文章要“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还要旁参《谷梁》、《孟》、《荀》、《庄》、《老》、《国语》、《离骚》、《史记》的气势、脉络、文采等(《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大体上说,柳宗元的散文理论与韩愈很相近。在评价骈文时不无偏激,在强调以道为根本时难免忽视文学的独立价值,但同时却也很重视文辞气势等艺术性方面的考虑。至于他的文章,同样不完全受他的理论的限制。
  
  在文章的具体表现方面,柳宗元的看法与韩愈有些不同。
  
  首先,韩愈比较偏重于散文中情感的直接表露,所谓“不平则鸣”、“愁思之声要妙”等都是指作者情感不加掩饰的宣泄,而柳宗元则比较偏重于情感的含蓄表达方式。《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他自己作文:“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
  
  就是说在创作中要平心静气,使内在情感深沉含蓄地表现。这里面有人生态度与宗教信仰的因素。韩愈激烈反佛,曾批评学佛者“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送高闲上人序》);而柳宗元却信佛,曾多次反驳韩愈,认为佛教让人“乐山水而嗜闲安”(《送僧浩初序》),并主张感情不可过分外露,说“气烦则虑乱,视雍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零陵三亭记》)。因此,他虽然常常压抑不住心头激情而写出激烈的作品,但也常常克制自己,写一些感情深沉含蓄的散文。相比起来,他的作品在力度、气势上不如韩愈,但在隽永、含蓄、深沉上却超过了韩愈。其次,韩愈比较刻意于语言、形式上的革新与创造,为了突现感情的力度,他常在语言技巧上下功夫,而柳宗元相对地更重视内在涵意的表现。他在《复杜温夫书》中说:“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在《杨评事文集后序》中也说,议论文要“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比兴文要“丽则清越,言畅而义美”,而在《柳公行状》中则借赞美柳浑散文提出:“去藻饰之华靡,汪洋自肆,以适己为用。”可见他更重视内在的“意”和语言的“畅”,而不那么强调在语言的外现形式上下功夫。因此,他的文风偏于自然流畅、清新隽永,更能令读者回味。
  
  柳宗元的议论文、传记、寓言都有佳作。议论如《封建论》,逻辑谨严,文笔犀利而流畅;《捕蛇者说》从渲染捕蛇之险,反衬赋税之沉重,点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的主题,篇幅虽短而波澜曲折。传记如《段太尉逸事状》截取了段秀实治理驻军、孤身入营劝谕郭晞、卖马市谷代农偿租、拒纳朱泚大绫四个典型事迹,生动而有说服力。寓言如著名的《蝜蝂传》借小虫讽刺那些“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不知死之将至的贪心者;《三戒•黔之驴》则借驴比喻那些外强中干、实无所能的庞然大物;《罴说》则借鹿、貙、虎、罴一物制一物来比喻那些“不善内而恃外者”只知假借外力而不思自强的愚蠢行为,想象丰富奇特,语言犀利精炼,篇幅虽短而寓意深刻。
  
  但柳宗元散文中写得最好的是那些山水游记。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并不是单纯地去描摹景物,而是以全部感情去观照山水之后,借对自然的描述来抒发自己的感受,正如他在《愚溪诗序》中所说,他是以心与笔“漱涤万物,牢笼百态”。
  
  像《钴鉧潭西小丘记》所写景物是:“清泠之状与目谋,瀴瀴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这山水便不仅仅是一种视觉、听觉的客观对象,而是投射了作者心境的活生生的亲切的自然。所以,他笔下的山水,都具有他所向往的高洁、幽静、清雅的情趣,也有他诗中孤寂、凄清、幽怨的格调。小石潭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钴鉧潭西小丘的被人遗弃(《钴鉧潭西小丘记》),小石城山的“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技”(《小石城山记》),愚溪的“无以利世”(《愚溪诗序》),都是作者心灵的外化。他也深深地喜爱这些山水,“怜而售之”、“枕席而卧”(《钴鉧潭西小丘记》),觉得它们与自己有相同的遭遇和悲喜。也正是因为他对山水抱有这种感情,“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记》),才写出如此细腻、优美、动情的山水游记。
  
  同时,柳宗元又以极其优美、凝炼、精致的语言通过对山水的描述,把这些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极善于用各种传神的辞句来写各种各样的山林溪石,如写水的幽深平静,则用“黛蓄膏淳”(《游黄溪记》);写水的清澈浅平,则用“日光下澈,影布石上”(《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写水跳动轻快,则用“流若织纹,响若操琴”(《石涧记》);写水流动曲折,则用“曲行纡馀,睨若无穷”(《石渠记》);写石,则有“嵚然相累而下者”、“冲然角列而上者”的山坡山石(《钴鉧潭西小丘记》);有“为坻为屿为堪为岩”的岸边之石(《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也有“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的园中之石(《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又有“怒者虎斗,企者鸟厉,抉其穴则鼻口相呀,搜其根则蹄股交峙,环行卒愕,疑若搏噬”的大山之石(《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
  
  丰富的语汇和精微的观察,把山水写得各具形态、栩栩如生。
  
  而在布局谋篇时,他又极善于运用虚实相生、忽叙忽议的方法,使文章开阖变化,意趣无穷。如《游黄溪记》从中国这样一个宏大的范围来说永州山水最善,然后逐渐集中到黄溪这一块地方来,然后依游览登临的次序一一呈现黄溪景色,有如从空中俯瞰,从远而近,由外而内,逐渐呈露,最后转到黄溪的传说后戛然而止,不羼入半点主观感受,让读者如历其境,用自己的眼光观赏;而《始得西山宴游记》则从每日登临的泛泛而谈转入具体的西山之行,在极细的描摹后转入登高远眺,以作者自身“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感受收束,又充满了主观情感色彩,令读者在这种充满感情的叙述中神游山水;而《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以鱼在水中的怡然之乐和作者坐潭上的凄清悄怆相映,以日照潭水的明与竹树环合的暗互衬,显出一种鲜明的对比感;而《袁家渴记》则在匆匆记叙袁家渴的幽丽之后,转过来写风来时“纷红骇绿”、“冲涛旋濑”,使单纯的登临游览又横生出一种动态的奇异情状。
  
  此外,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也汲取了骈文的长处,多用短句,节奏明快并且富于变化。像《袁家渴记》写风,在“每风自四山而下”之后,连用八个四字句:
  
  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
  
  以急促的节奏烘托了风的气势。而《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写鱼: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则在参差舒畅中略有紧促,使鱼的静与动极生动地随节奏而生。在这些看似平常的地方,却凝聚了柳宗元精心锤炼的功夫。
  
  当然,柳宗元古文在当时影响不如韩愈那么大,但是柳宗元以他与众不同的创作实践,为文风的改变开拓了一条新路。尤其是他的山水游记,突破了过去散体文偏重实用、以政治和哲理议论为主的局限,改变了散体文以先秦两汉诰誓典谟、史传书奏为典范的观念,创造了一种更文学化、抒情化的散文类型。他的寓言也是具有创造性的。在此之前,寓言大抵只是一篇文章中的一部分,主要用作论说的例证,柳宗元的寓言则摆脱了这种依附性质,而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
  
  柳宗元散文的语言以“峻洁”著称,文字准确而简洁有力,又兼有含蓄、自然之长,体现出孤高脱俗的人生情调,是一种与人格相统一的散文风格。他的散文创作与韩愈的以奇崛雄放为特征的创作一道,为号为“古文”而实为新体散文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古文运动是文学史上一个复杂的现象。就其解放文体、推倒骈文的绝对统治、恢复散文自由抒写的功能这一点来说,无论对实用文章还是对艺术散文的发展,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而且我们也看到,虽然古文家标榜以“传道”、“明道”为文章的最高原则,但韩、柳最具有文学性的散文,却大抵并非以此为核心的;韩文雄奇,柳文幽丽,都饱含了个人的生活情感,具有鲜明的艺术追求。因为他们对“道”的理解并不那么狭隘,他们自身的“道学气”也并不那么浓厚。韩愈《送高闲上人序》论张旭的书法,说张“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这种执着于现实人生的成败得失的激情表现于书法,才获得卓越成就。这不仅反映了韩愈对自由奔放的盛唐艺术的爱好,而且与他的文学观也有相通之处。但同时也不能不注意到,古文运动的的弊病也是相当严重的。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人们通过长期的努力,终于对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取得了虽非精确却已是颇为清楚的认识,而其中关键,就在于对实用性的和艺术性的文章加以分判。这为文学在其独立地位上获得自由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前提。而古文运动由于强调道对文的支配性,从而也就取消了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这在文学观念上是重大的倒退。由于古文运动的核心思想是倡导以文学为维护封建政治秩序服务,这必然导致作家个性的收敛,从而对文学的发展加上沉重的束缚。封建专制愈是强化,这一种束缚就愈是严重,同时“古文”也愈是表现出浓厚的封建说教色彩。实际上,像韩愈对“情炎于中,利欲斗进”式的激情的赞许,到了宋代就已经很难见到,更不用说更为拘谨的明、清正统古文家了。这也是古文运动先天的隐患所致。
  
  柳宗元的散文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二十一岁登进士第,三十一岁为监察御史里行。贞元时期,柳宗元在科名和仕途上,是比韩愈为得意的。顺宗即位,王叔文等执政,他参加了王叔文的集团,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这时他和王叔文、刘禹锡等积极从事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的革新,如罢宫市、免进奉、擢用忠良、贬谪赃官等,做了不少有利于人民的大事。王叔文执政不到七个月,因为遭到宦官和旧官僚的联合反攻而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十年后,改为柳州刺史。宪宗元和十四年,死于柳州,年四十七岁。
  
  柳宗元的政治思想基本上是儒家的民本思想。他认为官吏是人民的仆役,关非人民是官吏的奴仆。他指出人民“出其十一”雇佣官吏来为他们服务,而有些官吏却不仅“受其直怠其事”,甚至还盗取人民的财富。他认为人民对他们所以不敢怒而斥退,只是因势力不敌而已(《送薛存义序》)。他在《答元饶州论政理书》中已经认识到当时社会中贫与富的对立,而且试图探求贫富不均的根源。它一方面反映了“两税法”实行以来只是剥削方式的改变,并没有解决任何根本问题;同时,也反映了他基于对人民的同情而产生的土地权利的平均主义的空想。他的《封建论》,对古代社会的分封制度作了细致的分析,并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他严厉地抨击封建藩镇的割据局面,以及世族大夫的“世食禄邑”和由此而产生的“不肖居上,贤者居下”的不合理现象。他认为一种社会制度是不依任何个人或少数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势”的支配下,就是“圣人”也无力兴废,而完全取决于“生人之意”,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封建帝王“受命于天”的谬说。他以历史事实说明了郡县制比封建制相对的优越性,把社会发展由“家天下”走向“公天下”看作是必然之势,有力地批判了许多封建统治者企图恢复分封制“与三代比隆”的倒退思想。所有这些,都表现了柳宗元先进的历史观。所以苏轼认为“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秦不封建论》)。
  
  柳宗元先进的政治思想是和他的朴素唯物论有密切联系的。他在为《天问》而作的著名的《天对》中,探索自然现象,认为宇宙最初“惟元气存”,一切现象都是自然存在,“无功无作”,“非余之为”,表现了唯物主义的宇宙观。他的《贞符》断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并没有什么“赏功罚祸”的天意存乎其间;“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他以这种无神论历史观来观察一切礼乐刑政,对于那些以宗教迷信作掩饰的观点和作法,都给予严厉的批判。在这些批判和斗争中,他把自己无神论历史观的战斗性,在《时令论上》、《断刑论下》、《非国语》、《天爵论》、《天说》等论文中,作了系统的发挥。但柳宗元的思想也不可免地存在着局限性。比如他有时在解答一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时,往往表现了偶然论的思想,基本上也并未完全跳出儒家的正统思想。但尽管如此,他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光辉地位是不可磨灭的。
  
  柳宗元一生的文学创作极其丰富。但贞元时期,他在长安,努力施展政治抱负,而“不以是取名誉”,重要作品不多,成就不大。元和以后,长期的贬谪生活,使他有机会接近下层人民,受到了生动的社会教育。这对他的先进的世界观的形成和丰富、深刻的文学作品的产生,都是有着直接的作用和影响的。他的诗文,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许多重要方面,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而且在艺术上所表现的独创性,也非常突出。
  
  柳宗元贬官永州以后的作品,有些是采取寓言的形式,讽刺当时腐败的社会和政治。文章短小警策,含意深远,表现了杰出的讽刺才能。《三戒》是著名的讽刺小品。《临江之麋》,写麋得主人的宠爱,“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不敢吃它。三年以后,麋离开了主人外出,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它尖锐地讽刺了那些依仗权贵而得意忘形的小人物。《黔之驴》是外强中干的小人的写照,嘲讽他们“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而其实是无德无能。《永某氏之鼠》比喻那些自以为“饱食而无祸”的人作老鼠,指出他们“为态如故”,以“饱食无祸为可恒”,那他们一定会遭到彻底被消灭的惨祸。这三篇寓言,深刻有力地讽刺了封建剥削阶级丑恶的人情世态。他的《负版传》,也以寓言笔调生动地刻划了那些贪得无餍的人物形象。他这样描写负版:
  
  得遇物,辄持取,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这是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典型事件,短短一百来字,写得既平常,又深刻。柳宗元的寓言讽刺小品是极其成功的。语言锋利简洁,风格严峻沉郁。他善于体情察物,抓住平凡事物的特征,加以想象和夸张,创造生动的形象。在他以前,如先秦寓言,往往只是某种文章的一部分,而不是以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出现的。柳宗元创造性地继承前人的成就,大量地创作寓言,使寓言成为一种独立的、完整的文学作品,在寓言文学发展中是有其一定的地位的。
  
  柳宗元的传记散文,大都取材于封建社会中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人物,这是《史记》人物传记之后的一个发展,也标志着柳宗元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发展。他的传记散文,和一般史传文不同,他往往借题发挥,通过某些下层人物的描写,反映中唐时代人民的悲参生活,揭露尖锐的阶级矛盾,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在《捕蛇者说》中,柳宗元刻划了被残酷剥削的蒋氏的形象,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社会剥削的残酷。蒋氏祖孙三代受毒蛇之害,但因捕蛇可以抵偿租税,仍甘冒生命危险而不愿改业。它反映了农村的荒凉景象和悍吏逼租的狰狞面貌。它使我们认识到吃人的封建社会的罪恶,认识到唐代赋税对人民的摧残到了什么程度!柳宗元这种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是可以和白居易在新乐府中所表现的媲美的。《种树郭橐驼传》借郭橐驼养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道理,讽刺了统治者政令烦苛对人民所造成的无穷干扰和奴役。《童区寄传》写一个十一岁的牧童杀死两个抢劫人口的“豪贼”。作品塑造了勇敢机智的少年区寄的形象。同时也揭露了当时社会人口买卖的罪恶。柳宗元写了统治阶级的少数开明人物的传记,也反映出真实的历史面影。如《段太尉逸事状》,题材近似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只写人物的片段故事,而风格不同,直叙事实,不涉抒情议论,语言简劲有力。他具体描写了段秀实的沉着机智、不畏强暴、爱护人民的优秀品质和英雄形象,从而揭露了安史之乱以后那些拥兵自重的新军阀们对人民残酷的压迫和剥削。柳宗元象其他许多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一样,在他的深刻的艺术描写里,都是大胆而真实地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黑暗和罪恶,渗透着他的忧心如焚和对美好生活的愿望。柳宗元的传记散文,不仅一般具有较强的思想性,而且艺术上也富有创造性。他首先是从暴露现实批判现实的角度选取人物,从而选择其重要的事件,加以适当的剪裁和必要的具体描写,这是他写作传记散文一个典型化的过程。他的作品往往突出地写出了人物的重要方面,反映出复杂的丰富的历史内容。
  
  柳宗元散文更著名的是他的山水游记。这类作品,往往在景物描写之中,抒写了他的不幸遭际和他对于现实的不满。他描写山水之乐,一方面借以得到精神安慰,同时也曲折地表现了他对丑恶的现实的抗议。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文笔清新秀美,富有诗情画意。《永州八记》是他的代表作品。《钴母潭记》,作者以生动而简洁的语言,描绘了钴母潭的位置和形状,潭水来源和流动的状态,以及悬泉的声音,周围的景物等等。他叙述了购得这一胜景的由来,同时也反映了“官租私券”对于人民严重的剥削,以及他在贬谪生活中不能忘怀“故土”的抑郁心情。整个作品,把写景和抒情融合为一。在《钴母潭西小丘记》里,他把一个普通的小丘,描绘得异常生动。“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钦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那些无知的奇石,一经作者这样的勾画,仿佛各各都具有了血肉灵魂。他生动地写出了小丘优美的景色,同时也借“农夫渔父讨而陋之”,即小丘的被弃,感叹自己的不幸遭遇。他对小丘之美的被发现表示欣慰,是寄寓了他的难言之隐的,正如清人何焯所说:“兹丘犹有遭,逐客所以羡而贺也,言表殊不自得耳”(《义门读书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纯以写景取胜: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甚、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叔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热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他写水、写树木、写岩石、写游鱼,无论写动态或静态,都生动细致,精美异常。而对潭水和游鱼的描写,尤为精彩,使作品更增加了神韵色泽。柳宗元山水游记的语言,恰如他在《愚溪诗序》所说,“清莹秀澈,锵鸣金石”。他描绘山水,能写出山水的特征,文笔精练而又生动。他的山水游记继承《水经注》的成就,而又有所发展,为游记散文奠定了稳固的基础。
  
  柳宗元在永州曾仿屈原《九章》写了《惩咎赋》,表示自己在政治上虽遭失败,但志不可屈,决意学习屈原,准备“蹈前烈而不颇”。《闵生赋》也抒发了他满腔的悲愤,并表示要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继续奋斗。他的性格、遭遇和创作活动都与屈原有相似之处,所以严羽认为:“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韩愈、李观皆所不及。”(《沧浪诗话》)
  
  在中国文学史上,柳宗元是杰出的散文家之一。他从创作实践上发展了古文运动。在贬谪以前,到他门上求教的就“日或数十人”(《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他也“好以文宠后辈”,后辈因他的教导而知名的“亦为不少”(《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贬谪以后,“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柳子厚墓志铭》)。柳宗元在当时文坛上的影响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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