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一个“清”字了得
  
  ——细读《小石潭记》
  
  谈我眼中的柳宗元,《小石潭记》是中国古代山水散文中的经典之作,在这篇作品中,作者以细致入微的手法,对潭水、岩石、藤蔓、竹树、游鱼等进行生动刻画,并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巧妙地寄寓于凄清幽邃的自然景物中,使情与景达到高度的和谐和统一。阅读此文,从柳宗元的身上我们不免可以考量古代文人士大夫在仕途落魄失意之时面对青山绿水的态度。
  
  我所接触的语文课堂,师生每每遭遇如下文字的羁绊——“柳宗元贬官后,为排遣内心的愤懑之情,常常不避幽远,伐竹取道,探山访水。”(人教版教材《小石潭记》导读提示)根据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原理,师生在进入文本阅读之前,心理上已经有了一个既定的结构图示——“借山水之景,排遣失意之情”。师生在既有的阅读图示影响下,对小石潭之景浅析辄止,对柳宗元之情蜻蜓点水,隔于小石潭之外,阻断了通往柳宗元幽微内心世界之路。
  
  而阅读活动实际上是通过与作者的对话达到对作者与自我的双重“发现”,最终达到知识的传递与精神升华,使自己内在的生命本质获得一种更高层次的新的形式。阅读《小石潭记》如何引导学生透过迂回曲折的文字,拨开层层云雾,直视文本的内核,触摸作者幽微的内心世界,从而审视自己?我想有必要对《小石潭记》进行一次细读之旅,实现价值的去蔽,体悟和发现本文内在为人忽视的文化和精神的密码。
  
  一、沉吟词句
  
  对于文本细读,新批评学派的代表施特劳斯认为:“在字里行间阅读。”对《小石潭记》的细读就需要我们徜徉在语言之途,沉吟于文本的细微之处,穿行在多重话语之间。柳宗元眼中的小石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我们先从字里行间感知小石潭的环境:
  
  “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小石潭之清冽;“如鸣珮环”,小石潭之清静;“隔篁竹”“伐竹取道”,小石潭之清幽;“青树翠蔓,蒙络摇缀”(“青”“翠”属于色彩上的冷色调),小石潭之清冷;“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小石潭之清澈的;“四面竹树环和,寂寥无人”,小石潭之冷清;“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小石潭之凄清。
  
  身处如此环境里的柳宗元的心境有一个微妙的起伏。从柳宗元“伐竹取道”探奇猎美开始,闻听“如鸣珮环”水声,迫不及待流露“心乐之”;寻见小石潭直视无碍之游鱼,心觉“似与游者相乐”;之后陡转而下,“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如何追溯柳宗元一喜一忧的矛盾心情?吕叔湘先生说:“从语言出发,再回到语言。”文本细读的起点和终点都是语言,柳宗元隐晦曲折的心迹就在其描述小石潭之景和不经意的自述心情中显现出来,在字里行间形成了巨大的语言“空白”和“矛盾”。是以,我们不得不去追寻这种矛盾和空白生成的原委。
  
  二、还原分析
  
  所谓文本语义“还原”,孙绍振教授提出:“首先要从文学语言中‘还原’出它本来的、原生的、字典里的、规范的意义,其次把它和上下文中,也就是具体语境中的语义加以比较,找出其间的矛盾,从而进入分析的层次。”
  
  柳宗元闯入小石潭之后确乎为此处的环境所吸引陶醉,但“醉”而复“醒”究其原因在于文中这么一句:
  
  “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教育家叶圣陶曾说:“一字未宜忽,语语悟其神。”当我们逐字去潜心涵咏以上语言时,“清”字会直逼我们的视野,参悟“清”字的丰富意蕴成了我们解读文本的关键。因为清幽、清澈的小石潭,对于赏玩山水的文人来说是一方难觅的绝佳去处,可柳宗元竟然认为“过清”,弃美景而不顾,匆匆记之离开了。这显然有悖于我们常人的理解,而柳宗元迥异于一般人的反应,恰为我们的生疑提供了思考的契机。显然小石潭环境之“清”已有明显的作者的主观情怀付诸于内,这是架起景与情的桥梁,更是进入文本内部结构,揭示深层的、话语的、艺术的奥秘的文本核心字眼。
  
  三、矛盾探源
  
  柳宗元自叙“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难道仅是小石潭“过清”之境使得柳宗元弃之不顾?有人认为源于柳宗元自我的处境和心境,贬官使然,可如何避免空洞的言说,如王尚文所说“倾听文本发出的细微声响”,深入文本的灵魂之处,探寻柳宗元的心境?
  
  德国哲学家和美学家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中曾这么说过:“在文本的探寻中,只有深入地阅读和感受文本,才能使文本实现由无生气的意义痕迹向有生气的意义的转换,才使文本有着现实的意义及审美的存在。”于是,文中如下的一句漫不经心的句子走进了我们分析的视线: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
  
  小石潭的四周果真“寂寥无人”吗?这显然与文本收束处作者不厌其烦地罗列这次游玩小石潭的随游者构成矛盾: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同游者的存在之于柳宗元已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无法走进柳宗元的复杂的内心世界。如是,我们就能理解柳宗元如此详细记录同游者的原因了,这分明是柳宗元有意而为的笔触,柳宗元也许在边写的时候会边感叹:吴武陵,龚古,你们怎知我内心的寂寞呢;我的弟弟啊,你也不能解我心忧啊;崔氏两个年轻人,更是无法明了我内心弥漫的孤寂啊。
  
  四、互文参照
  
  被孤寂重重包围的柳宗元,只能从小石潭的风景中获取片刻的慰藉,柳宗元这种无法挣脱的孤独情怀并非一时的流露,自从“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时艰不可济,唐祚难振兴,谤毁兼至,贫病交加,老母病故,居处遭火,他满怀忧惧之情,多藉山水以排遣。在柳宗元《永州八记》的其它作品中也都有其心迹的显露:
  
  “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石渠记》
  
  “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袁家渴记》,
  
  “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石涧记》
  
  “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始得西山宴游记》
  
  柳宗元写石泉,则以幽然铭之;写袁家渴,则以幽丽记之;写石涧,则以深山幽林衬之;写西山,则以幽泉怪石冠之。《永州八记》大部分作品中都有一个不约而同的“幽”,是景之幽,亦是柳宗元心之忧也!由是,我们就可以理解小石潭“过清”的环境只是“情以辞发”触点而已。
  
  五、文化比照
  
  文本细读,相遇的不光是语言文字,更是人与人的精神。
  
  语文不仅包括文字,更与文化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语文教育过程实质上就是一种文化过程。语文教育就是唤醒学生的文化意识,因为“文化意识是人的主体意识的核心内容,也是人主体性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志”。
  
  《小石潭记》作为经典之作,其经典的价值和文化意义究竟何在?显然,绝非在于让学生感受小石潭之景,讨论柳宗元情感变化之因,得出柳宗元贬官寄情于山水之果,如此而已,经典的作品自然有其滋养学生身心的精神因子。
  
  著名文学理论家金元浦在《接受反应论》说过:“阅读一篇(或一部)作品,必须与其他相关文本互相联系或对照才行;其他文本犹如一层栅栏,能够增加、删除或过滤信息,使读者的阅读按照一定的方向进行构建,以达到阅读目的和期待。”
  
  在自然山水面前,失意的迁客骚人会表现出不同的人生态度。
  
  南朝梁文学家吴均在奇异的富春江山水面前忍不住感叹: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与朱元思书》)
  
  东晋诗人陶潜离开官场后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身居田园的他不禁欣喜写下: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
  
  吴均、陶渊明等文人乐于纵情山水,心返自然。人是应该有所寄托的,人生应当有一种新的归宿,不能兼济天下,却可以选择归隐之途,独善其身。出、入、隐、仕是古代知识分子内心深处一直面临的深层冲突,而协调这种冲突的正是田园之隐、山林之隐。既然如此,柳宗元为什么不选择让心灵彻底回归自然呢?在如此艰难的困境里,在如此黑暗的时世里,即使不能实现人生抱负,也可以不同流合污,走进山水田园,做个乐在逍遥的隐士。而柳宗元面对永州的奇山丽水和如此“清”的小石潭,为何却摆脱不了内心的凄凉,始终解不开孤寂的心结呢?
  
  柳宗元向来仰慕“古之夫大有为者”,青年时代就立下雄心壮志,向往于“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他25岁时已是“文章称首”的长安才子,逐步成为文坛领袖,政坛新锐。在其后的几年里.柳宗元又成为了当时皇帝的老师王叔文革新派的中坚分子,热情昂扬、凌厉风发的气概,准备施展自己“辅时及物”“利安开元”的抱负。
  
  即使“永贞革新”失败接连被贬,他也始终坚守自己的理想。在永州,柳宗元被贬10年,由在京城时直接从事革新活动,转到了思想文化领域。这是他继续坚持斗争的十年,广泛研究古往今来关于哲学、政治、历史、文学等方面的一些重大问题,撰文著书,《封建论》、《非〈国语〉》、《天对》、《六逆论》等著名作品,大多是在永州完成的。在柳州,是柳宗元人生最后一站,仍然放不下他的政治抱负,他所作所为,余秋雨先生在《柳侯祠》中这样写道:“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个鲁滨逊。他有一个小小的贬谪官职,利用着,挖了井,办了学,种了树,修了寺庙,放了奴婢。毕竟劳累,在四十七岁上死去。”
  
  在柳宗元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古代圣贤在人生困顿之时坚守的济世情怀,正是“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的品性,柳宗元做到了“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的完美结合。《小石潭记》,给予我们的不仅是景与情的交融,还有柳宗元崇高的人格和高贵的灵魂,或许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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